沈云祈恨极了我。
恨我父兄灭他全族,恨到大婚之日抗旨逃婚。
一夜之间,我沦为全城笑柄。
可他不知,他的命都是我求回来的。
那日我身着嫁衣望向边关,将军一身戎装勃然英姿,连换了三匹快马回朝求娶。
我勾唇一笑:「不等了,我的心上人回来了。」
向来清冷的沈云祈生生吐出一口血,状若疯魔。
1
今年冬天的天气比往常来的要寒些,不过十月,盛京便早早落了雪,
刑场的刽子手早已撤了,腥味仍在空中粘稠着,
我赶赴刑场时,黑衣墨发的少年却已是静静跪了许久,
这场纷扬冷冽的雪,仿佛只为了这一人而落。
「水镜,去给沈小侯爷披身袍子,再看看他跪够了没有。」
裹着白狐银裘,脚尖又踏了镶金暖炉,我只觉得浑身暖洋洋地紧。
那人却还在跪,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一旁立着的女侍又立时回来:「殿下,侯爷可是不领情。」
「这盛京有胆子不领我情的人可是少见,多数已经是死人了!」
可眼前的人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漆黑清润的眸子,微微一瞥过来,眼尾上翘。
良久,沈云祈如死水般平寂的声音终于响起:「够了吗?」
这话倒是问得可笑。
盛京人人皆知,太平公主姜清言近日追着沈小侯爷不放,
他一日不与我完婚,我便一日不会罢休。
「去两个人,把小侯爷绑回去。」
「他不依便抽他一鞭子,可别冻坏了他这张脸,他沈云祈命贱克死了全家人,那双眸子倒要紧得很。」
只说了这两句话,那毒又牵扯到我心肺。
我便又咳了起来,面色带着病态的白皙。
那人抬头,黑眸几欲滴血:「我问你说够了没有。」
对上那双眸子,我不由得心惊,
只因那双曾经温润的、令我着迷的眸子被恨意填满。
有种深入骨髓的冷,一寸寸冻结了我的血管。
眉心又痛了,他的话被我打断:「够了!皇兄留你一命,自应当事忠君之,劳烦侯爷勿再做大逆不道之言!」
渡鸦飞过,啃食着刑具留着的血肉。
沈云祈长睫微微扫了下来,唇角的弧度凉薄得比冰雪更胜几分:
「是啊,本侯还要留着这条贱命,求娶大明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我怒极,将手里抚着的兔子琉璃灯摔得粉碎:「放肆!」
话音未落,我呼吸急促,喉咙仿佛被火烧过,又止不住地咳起来。
沈云祈扬唇,语调讥诮:「公主殿下切莫修养身子,大婚之夜莫失了面子。」
「你!」
那盏兔子琉璃花灯被我摔得粉碎,五光十色的灯身分裂,看起来可怜极了。
沈云祈却没再看我一眼,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2
他走后,漫天大雪又只剩我一人,
「殿下,茶凉了。」
水镜上前一步,将茶盏重新斟满。
新烫的茶水微微溢出,我却置若罔闻,反倒揉揉眉心,
我与沈云祈,原本也是青梅竹马,绕床青梅。
彼时镇北侯人丁鼎盛,几个儿孙牙牙学语,
深宫孤寂,唯余我一人尊位,
央着母后送我去府上放风筝的那天,
我亲眼见到沈家数十位好儿郎鲜衣怒马,俊逸非凡,
骑射,纵马,拼酒,最后互拥着大醉一场。
觥筹交错间,仅有一人焚香拜读,温其如玉,
不笑时寡冷,笑时又稍稍温和,
只一眼,便让我心跳加速,拉人跌入深沉漩涡。
我一眼看中的便是沈云祈。
「云祈哥哥,为何一人在此看书?」
我小心翼翼捧着云榻上的桂花糖,黏稠的糖汁拉着金丝儿,
沾到我唇角,显得可笑得很。
沈云祈桃花眸光流转,扫到我唇角,
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哥哥们风华正茂,总要有人多看些书,好教这茂昌再久些。」
我似懂非懂,只得应一声。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扫过我的唇角,
又带起一阵颤栗和麻酥。
我打个寒战,又把脑袋凑过去:「那你在看些什么书?」
「不过是些教导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杂书罢了。」
我觉得无趣:「那你看书看得多,想必花灯摊子上的对子可以任取了?」
沈云祈眼眸微眯,荡漾起匪气:
「殿下想要花灯直说就是,绕什么圈子。」
被看破了心思,我反倒硬气:「那本宫想要的东西,你给还是不给?」
他微侧着头,颇为无奈,只得应下我。
顺着我纤细的手指望去,是一盏兔子模样的琉璃花灯。
甚是华丽,却小巧可爱。
水镜走上前:「殿下若想要花灯,奴去取来便是。」
我却不满地噘起嘴,懊恼起来:「本宫现在就要他给我拿。」
水镜无奈,只能宽慰瞥了沈云祈一眼。
沈云祈仿若不在意:「请店家出题。」
「公子,这儿是三道谜题,笔和纸已经为您备好,只消写下答案便好!」
沈云祈看了一眼三道谜题,身边已经响起我的声音:
「画前画后费心思。」
「水映横山落残红。」
「前两题本宫就替你解了,这第三题,便交给你了。」
店家眼前一亮,伸出大拇指:「小姐好学识!」
沈云祈提笔,三两下便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铿锵有力,笔画透着洒脱肆意。
店家扫了一眼,很快将那盏兔子花灯递给我:
「您二位好生厉害,一下就将小人店铺里最难的题解了!」
「这盏灯,小姐赢的。」
「不过一盏灯罢了,有什么难的。」
我嘴上嘟囔着,丢给店家一个大字赏钱,
暗中给水镜使了个眼色,
水镜会意,上前一步替我将花灯仔细收好。
抬头再看一眼沈云祈,
他嘴唇轻抿,灯火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整张脸看起来都是清冷漠然的样子,眸子却温柔。
那副温柔带着笑意的眸子落在我眼里,我无端竟有些气恼:
「无趣!给本宫退下!」
沈云祈定定望着我。
温柔灯火打在他侧颜,我竟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窥出几分乞求。
沈云祈走后,水镜俯在我面前:
「殿下明明欢喜那盏灯得紧,又为何气走沈侯爷?」
3
我却仿若未闻,不在乎地笑了。
母后自小教导过我,身为天下最为尊贵之人,
心思不能让任何人窥见。
我是大明有史以来最尊贵的长公主太平,
也是最为受宠的女儿。
父皇愿将天下的一切赐给我。
皇兄疼我,但又隐隐畏惧我。
而我想要的东西,
只消挥挥手便得了。
可我心底最想要的,必定是他自己心甘情愿送上门来。
灯光逶迤,
我顺着盛京最繁华的人流望去。
灯火阑珊处,郎君身量硕长,一袭戎装勃然英姿。
他迎着灯火而来,如同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
令人无端想退避三舍。
待走到我面前时候,俊逸眉眼便笼罩过凛冽杀气。
一枪温柔便破开铁骨渗出来:
「太平公主殿下今夜好雅致,本将愿为公主挡开人流,做殿下裙下之臣。」
话音未落,
兵戈铮然,几百铁骑当道,
城中百姓纷纷避让。
花灯摊位也被轻轻踩踏。
裴修染却面色如常:
「殿下,方才那人本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是哪位大人。」
他凑近,炽热气息喷在我脖颈:
「殿下亲口告知我方为妙。」
我身体蓦然变得僵硬,有些想要逃离。
眼神在他脸上扫过,裴修染眸子紧紧盯着我。
仿佛被钉在地上一样。
许久,我终于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裴修染,你逾矩了。」
「本宫与哪位大人有交情,还需要知会将军一声吗?」
我又转向水镜:「既然如此,把本宫府上那些拜帖,都给裴将军送去。」
「将军愿意看,便从头到尾,一个个替本宫回了去。」
裴修染后退一步,无声地笑了下。
微一抬头,肩头戎装却碰到我下巴。
我昂着头不好避开,严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偏生皇家气派不好丢失。
于是硬挺着头不看他。
裴修染嗓音里面的笑意懒悠悠:「殿下身量未张开,偏生看着还是矮了些。」
他抬手替我拂去头顶的一片碎竹,
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偏偏殿下金口玉言,本将愿听从殿下差遣,等殿下及笄之年。」
「好,水镜,我们这就回府给他打包送去!」
话音未落,我给水镜使了个眼色。
水镜会意,拉着我一路端走逃离现场。
逃出去几步,我回身,
裴修染仍立在原地,
指尖还捻着那片碎竹,似笑非笑望着我。
身后铁骑长枪清寒,斜指向天。
该杀的裴修染!
我心里气恼极了,恨不得回身给他一拳。
水镜看出我眼中意味,急忙伸手拉住我的袖子:「殿下切莫失了皇家体面,裴将军乃陛下面前得意之人,手握北疆三十万兵权。」
「纵使陛下宠爱您,您万万不可正面与其冲突!」
水镜面色闪过一丝无奈,只得连连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