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钟声。
诊所的门被巨大的力量摇晃着,我紧张地躲在病床下,不用猜就知道门外几十只拿着刀枪棍棒的手正在研究着如何破门而入。合成金属的门身体已经扭曲变形,这场人与金属的战役似乎胜负已定。
呆在房间里无疑是坐以待毙,我从床下爬出来,打开窗户,严冬的寒风抽打着我,像严厉的部队首领对我耳提面命,“小子,清醒点,不然你命就没了”。
我拿出柜子里的医用酒精,点燃一盏酒精灯照亮窗口,从窗子跳了出去。双脚着地的一刻,积雪被我踩痛,轻声抱怨了一句。
这声音当然没能逃过正在窍门的人的耳朵,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一边乒乒乓乓,一边留意到这微弱的声音的。先是一个人寻声找过来,紧接着,几十只眼睛全部看着我,眼里的火苗比我手中的酒精灯更加熊熊。
我心一横,扬手把酒精灯里的酒精全部浇在了自己身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火柴晃了晃,那十几只眼睛里的火苗晃动了下,他们大概猜到我要干嘛。我要点燃自己,每个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抱住,然后跟我同归于尽。
有时候,敌人犹豫的两秒钟,足够改变你的命运。趁着他们紧张的时候,我转身狂奔起来,身后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我穿过几个街区,没命的奔跑着,脚下的积雪被清理过,很光滑,失去了部分的摩擦力,我跑的像难以控制方向的车。
不多时,一座圆形的巨大广场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近,广场正中伫立着一座钟楼,秒针不紧不慢地迈着苍老的步子,对我们这群年轻人的厮杀丝毫提不起兴趣。
无路可走,身后追杀我的人已经从四面包抄了上来。我爬上钟楼的楼梯,绕着钟楼一圈一圈向上跑去。奔跑只是肌肉替我做出的选择,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上去,上面也是死路一条,我不久就会被逼到楼顶,要么纵身跳下,要么被千刀万剐。这样想着,我的脚步不由的慢下来,挣扎变得毫无意义。我缓缓走上钟楼腰部的平台,准备找个视野极佳精致最好的位置跳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背影闯入我的眼帘,她穿着和季节明显不相符的明黄色连衣裙,光着脚站在平台上,听到身后的声音,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着我,两只手依旧合十放在胸前,祷告状。
“你在干什么?”我忘记了身后的追兵已经在爬楼梯,好奇地看着她,她没说话,眼睛一眨一眨,眼里湿润的像某种食草动物。
下一秒,她纵身跳了下去。我下意识地冲上前拉住她的手,重心不稳和她一起跌落,她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味道很香,有点痒。
我醒了过来。
我从床上坐起,钟声隐约传来,很像是我刚才做的那个噩梦的开头,但与梦里震耳欲聋的声音不同,这钟声很温柔,如熟睡的婴儿的鼻息般微弱,我跑到窗前打开窗户,顾不上扑面而来夹杂着冰粒的寒风,努力确认着钟声的次数。
二十二下。面对着寒风的鞭打,汗水从我的额角滚落。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手指蹭上了淡淡的黑色粉墨,但没关系,很快这颜色就会褪去,墙上是我用“暂时笔“写下的日期,二十四小时之内颜色就会褪尽,我就可以直接在墙上写下新一天的日期。“暂时笔”的发明获得了那一年的最高科学奖项,原因是它的出现省去每天的擦洗环节,有效为人类节省了每年约五十磅的水资源。
墙上的字已经褪色至半透明,但依然看得清字的内容,今天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两个小时后就会进入十二月。
无暇闲聊,我匆匆清点着前几天就收拾好的行李,关于这荒唐的一切,我只能简单潦草地记录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听。
这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岛,在岛上人的约定俗成里,我们习惯称他为“失落之岛”,这座岛没有经纬度,没有岛屿之外的生命提供的空间坐标,也没有人知道距离岛屿之外最近的人类栖居的陆地是什么距离。事实上,岛上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甚至从不去城市之外的远郊。
我出生在这座岛上,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气候恶劣,粮食产量极少,岛上只有五分之一的面积相对适宜居住被建设成了城市。城市之外的大面积部分则是满目的荒山,沙漠和盐碱滩,没有营养的土地里参差伸出有毒植物狰狞的胳膊。岛上的动植物种类寥寥无几但居民的肤色却多种多样,市区不大的面积上流传着好几种口音,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说,在如此小的一个岛屿上会出现体貌特征非常大的不同人种,是一件十分不科学的事情,但岛上并没有人关注这些。即使他们深入研究,最多也只能推测出岛上居民的祖先居住地相隔十分遥远,至于他们如何聚集到这座岛上,依旧不得而知,相比起这种繁复的假设和求证,岛上的居民更愿意采取另一种解释,年迈的人说,生命在这座岛上出现原本就无迹可寻,这是魔鬼的意愿,受到诅咒的罪人才会生活在这座岛上。
并不能责怪岛上的居民无暇探究不同血统的源头,这里人人如同惊弓之鸟,人们时刻生活在紧张和恐惧里,恐惧饥饿,恐惧疾病,但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岛上一年一度的生存游戏。
据说情况是从数十年前的一场自然灾害开始突然变成这样的,岛上的居民突然失去了稳定的食物供应,慌乱之际开始彼此掠夺,自相残杀。原本聚居在一起的人们开始拉帮结派,划分阵营,统治者开始为维护安定想办法伤透了脑筋,而这个时候,撕扯的居民们经过几轮战争,逐渐划分成了两派。
一为科学家史密斯先生和他的支持者们即“史密斯派“,领袖为改进海水蒸馏技术的史密斯研发团队,首次提出人类尸体分类再利用概念的环保学派,将居民平均寿命延长至150岁的医学团队,利用沼泽植物中的纤维建筑房屋的工程学队伍,在盐碱地上实验种植成功的农学家团体和利用潮汐能发电的电力公司成员。他们宣称从宏观人类的发展来看,相比起生命的数量,更重要的是人类科学文明的传递和优质基因的传承。因此,他们主张将公民按照对社会的贡献率赋予生存权利,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人享有更长的寿命和生育权利,而除了消耗资源之外毫无建树的庞大人群则有削减人数的必要。
与史密斯派尖锐对立阵营的则被称为青年帮,成员以年轻人居多。青年帮稚气未脱的领袖如此介绍自己团队神圣的职责。大约数十代人之前,一位被上天赋予拯救人类重要使命的年轻人,和他的同伴在出海运输过程中迷了路,阴差阳错来到这座岛上,他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说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本在他的国度备受欢迎的畅销书,他本打算随身携带在路上打发无聊的光阴。他并不知道自己肩负的伟大责任,新的纪元开始不久他便死于某种维生素缺乏导致的奇怪病症,在清点死亡人口物资时,这本书被一位皮肤黝黑的公民发现并随手扔在一边,直到几代之后,一位有着复杂血统的孩子在堆满杂物的床下发现了这本已经烂掉大半的读物,并根据自己的理解翻译填充。关于自由,平等,人权的理念迅速在饥寒交迫的年轻人之间传开,生活在混沌中的末世青年突然找到了可以依傍的精神支柱。他们坚信资源分配的不公才是造成眼下动乱的根本原因,能够度过此次危机的唯一方式就是占有绝大部分资源的少数人交出手里的剩余财富,只要金字塔的上层被削掉,剩下的梯形体就足够稳固。
当办公大楼外,青年帮举行了第四次大规模游行,史密斯派第三次以毁掉维持饮用水必须的净化系统相威胁的时候,紧锁的首脑会议室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长达半年的圆桌会议终于让口干舌燥的一群人达成了共识。在办公大楼的天台上,发言人拿着扩音设备,高调宣布了特殊时期的新政策。首先,按照目前世界居民的资产占有量划分居住区域,具有较大货币储蓄,理应占有丰富资源的居民居住在市中心,而手中没有固定资产储备的居民则移到靠近干旱区的城郊边缘居住。其次,为了延长仅有的资源的使用时间,全面缩减居民资源使用量,从市中心到远郊的居民从高到低享有不同的水,粮食,燃料,电力资源定额。在市中心向外辐射百分之四十人口的范围的位置上设立“人权分界线”。仅住在人权分界线以内的居民享有医疗的权利,人权分界线外环辐射百分之六十的的人口范围处设立第二道“生育圆周”,居住在生育圆周内的居民享有生育权利。
这一政策自然引发了大部分公民的反对,但意料之中的是,除了语言攻击和唾骂之外,绝大部分公民并没有做出有实质伤害性的举动。因为史密斯家族的家长老史密斯先生公开表示了对新政策的拥护和支持,并表示史密斯家族旗下的连锁商店愿意在未来几代人的时间里提供价格稳定数量可观的生活物资,这让仰赖着史密斯超市打折促销采购抗蚊虫药品的公民知趣地放弃了抗议。
在居民们嘈杂的议论声里,首脑颁布了第三个控制人口数量的措施---十二月计划。
为了解决已经难以自我供给并且还在不断膨胀的巨大人口数量问题,同时本着人人平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原则。新的政策规定,将每年最寒冷的一个月(时间大致接近中国传统纪年法的农历第十二月,西方基督教国家圣诞节后一个月)设置为“合法竞争月”,所谓合法竞争,是指在这个月份中,法律将对任何世界公民免除故意杀人罪的一切责罚。(之所以设置在最冷的一个月,是因为考虑到人口大量死亡后的次生问题,寒冷的天气可以有效防止尸体腐烂,避免瘟疫传染,同时有利于血迹结冰后清理,可以省下清洗血迹的水资源和洗涤剂,减少污染)。在合法竞争月中死亡的人,财产将全部充公经过计算统计平均分配给幸存者,尸体会统一送到处理中心进行细致分类,可持续资源将循环再利用。合法竞争月结束的第一天,就是岛屿新纪元的法定新年,活下来的人们集体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擦干净身上的血迹,藏起伤口,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可以让经历人间惨祸的幸存者们不必再忍受连年天灾的摧磨。
新政策颁布不久,破土动工的声音开始宣沸不停,经过施工队几个月不眠不休的建设,新纪元的地标----一座气派的圆形广场在市中心落成。按照资源占有量裁定之后,社会地位从高到低的世界公民,住所以广场为圆心向四周辐射。尤为醒目的是广场上拔地而起的一座巨大的钟,由于电力资源稀缺,除极少数致力于相关领域研究的人外,其余人都被剥夺了使用电子表的权利,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只能通过听钟声判断时间和日期。
这座广场被命名为格林尼治广场,名字据说具有深远的含义,但当我追问起这名字具体指涉的内容时,身边的人不是满脸茫然,就是讳莫如深。
在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
我小声抱怨着,不得不加快整理行囊的速度,在事态失控之前,我一度为自己和家人感到庆幸,我以为无论什么时空背景下的何种战争,医生都是一群被保护的群体。
我的父亲是一位医生,在我的印象里,他对我并不和善,甚至超过常人的严厉和淡漠,这或许源于他工作的艰辛,当然不仅是因为药物的缺乏。
在这座岛上,不同血统的人们对“医生”这一概念有不同的理解,导致医学学科领域氛围内的内容纷繁复杂。据说在我们遗民而来的祖先中,医生数量寥寥,为了保证人类的平安繁衍,不同种族的医生们,齐心协力用各自的母语将自己毕生所学都记录了下来,当时没有纸张,他们就写在衣服上,没有了丝绸和布料,就刻在树木上,这一代人去世后,翻译和整理他们的医疗理论用了几十代人的时间,到了我父亲这里,已经可以系统的学习各个种族的主要医疗手段,这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热带地区酋长制度国家盛行的通灵术和驱邪术。深色皮肤的先人们,他们的故乡气温高光照强,而神灵就住在光明的尽头,因此这些居住在高温中的人更加接近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真相。一些生活在热带沙漠和丛林中的原始部落,坚信疾病是被伤害的邪灵出于报复要带走人类的灵魂,需要一个能够沟通人类与看不见的邪灵的人从中调解说和,于是催生了灵媒这样的职业,这些奇怪的仪式,符咒和经文,也被当做医疗手段被我的父亲学了来。他每日要从不同文化中的医疗理论中筛选采撷安慰不同肤色的内城区病人,除此之外他还是史密斯一家的家庭医生,每周要登门为老史密斯检查身体两次,其余时候史密斯家庭成员只要有需求,他必须随叫随到,如此繁琐的任务压在他肩头,他很少露出笑容。
我家住在距离广场几百公里外,是能听到钟声的最外围居民,以我家到格林尼治广场的距离为半径画圆,居住在圆周内的是岛上居民中命宠优渥的小半,他们有权利生育,享受相对充足的食物,饮用水和药品。和我住在一个维度的邻居们多半是儿童教师,经理人,高科技设备维修员和医生,我们的房子普遍高度高于一般住宅楼,被用特殊的红色颜料喷绘,连在一起,如同一条弧形堤坝,将有权利繁衍的有利于社会进步的精英与数量庞大的普通民众隔开,我们的居所的位置制定同样有其科学性,我们的工作,无疑都是对圆环内的少数居民负责。而我们的住所,可以温和的将他们的住宅区与其他不被政策友好对待的居民隔离开,使得他们免受抱怨和牢骚以及一些所谓“平等”“人权”言论的叨扰。
值得庆幸的是,借助着医生的职业身份,加上我的父母为人和善从未树敌,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十二月的恐怖永远来自于街角堆砌的尸体和窗外的惨叫声,从没真的渗透进入我的家。每年的十二月,都是我的父亲用捆在一起的树枝紧紧抵住诊所外院子的篱笆门,我的母亲抱着我早早进入梦乡,我偶尔会哭闹,我的母亲就会哼一种听不懂歌词的歌,据说在祖先刚刚登陆岛屿之初,吉普赛母亲用这首歌向上苍祈求孩子一生平安。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的第二十个生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