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人生的第二十个十二月之前,我父亲的雇主史密斯伯伯邀请我们全家去做客,那位八十岁看起来却十分年轻俊朗的中年伯伯(在平均年龄150岁的时代,80岁属于中年范畴)是史密斯派领袖老史密斯的小儿子,很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很高兴看到我健康成长,并邀请我和他的子孙一起去科学学校学习无土栽培的新技术,当时这所学校,只有极少数的对社会有过突出贡献的精英的子女才有资格就读,我高兴极了,正当我想嗓音洪亮地致谢时,我的父亲用眼神提醒我我不要得意忘形。
“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史密斯伯伯拉着我父亲的手说,“你救过我和我的孩子们几十次,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应该得到最好的生活”。史密斯伯伯说着,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低头看,项链坠是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罩,上面打了一个小孔,里面一棵翠绿的嫩苗,懒洋洋地靠在玻璃罩上。“这是在气候恶化之前,人类世界的主要粮食作物之一,当时的人们将他称之为小麦。”史密斯伯伯解释说:“在第一批登陆岛屿的人群中,一位旅行者的行囊里发现了少量小麦种子,祖先用他们播种,将收获的小麦磨成面粉进行烹饪。但极端气候占领岛屿后,小麦在盐碱地上迅速枯萎难以存活,于是仅有的小麦种子被存放在科学学院内,用于研究新型栽培方法和我们祖先的农业文明”。我听的入了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脖子上玻璃瓶内的小麦胚芽,仿佛要用眼神把它吞进肚子偷偷养在自己柔软的胃里。我的父亲却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父亲看着我“快还给史密斯伯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没动,期待他这句话只是卑微的人为了强撑自己修养的客套话,即使我知道父亲从来不是一个热衷虚伪社交辞令的人。“快还给伯伯!”父亲加重了语气,史密斯伯伯摆摆手:“让他留着吧,你看,他那么年轻,像小麦的嫩芽一样,让人看着心里就长出希望来”。“不行的,我们家没有养这种贵重植物的条件,我敢保证,等下我们一出门这株小麦就会被冻死”爸爸说。“不会的,我相信我们的儿子 。”史密斯伯伯看着我,拍了下我的头,“我相信你,小伙子,哦对了,我还有另一样重要的东西要给你,请跟我来。”史密斯伯伯说完,转身走进房间,我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仿佛慢个几步就会被关在门外,我知道我的父亲此刻正在我身后不满的看着我,但我来不及思考他不满的原因。
不久之后,我走出史密斯伯伯的房间,我的父亲拉着我向史密斯伯伯道别,“不知您给了他怎样贵重的东西?”父亲问道,“没什么,我给了他一个故事。”史密斯伯伯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父亲再没追问,带着我离开了史密斯家,我看得出来他很好奇我掌握的秘密,但他并不开口问我,我也顺其自然得不说。或许是他在气恼为什么史密斯伯伯只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或许是别的原因,但这没什么可意外的,我们的关系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如此,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直到十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天我走出史密斯伯伯的家,把小玻璃罩紧紧塞进衣领贴着自己的皮肤又用围巾层层盖好把自己的脖子缠得像个古代埃及的干尸,围巾是用植物纤维和小孩子的长发一起织成的,这种纤维提取自盐碱地上一望无际的植物鬼影草,不能食用生命力又及其顽强,做成纺织品是其唯一的利用价值。这围巾并不舒服,有一点扎脖子,我却没有如常一般不断骚痒,生怕路人看到我衣领下藏着的宝贝。我走的很慢,像一个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孕妇,父亲兀自走在前面,并不想和我说话,只是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发出不易察觉地叹息的声音。
我们走到史密斯家的停车场,乘坐史密斯伯伯的电力车回到我家所在的街区,距离我家醒目的红色楼房还有几个路口的时候,父亲喊我下了车,向开车的司机道谢并目送他离开。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从父亲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并不希望我此时询问他。我们顶着寒风走了大约两千米,我远远看到几个年轻人站在我家门口。
要等到走近了看才能看清楚,三个四五十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肤黝黑,卷发贴在头皮上,一个留着络腮胡子,脸颊被冻得通红皲裂,还有一个头发像羊毛般厚实,从背后看,头像一座小型火山一样大,笼罩住整个肩膀,瘦弱的身体突兀地与庞大蓬松的头连接,像盐碱滩上颜色亮丽毒性极强的菌菇类植物。三个人穿的都很单薄,不断地搓着手,我父亲看到他们三个,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
“我们等了您很久”黑皮肤说。父亲没有接话,兀自打开篱笆上的门。“我们可以进去吗?如果您觉得会带来麻烦,我们可以站在门外跟您交流。”羊毛卷大头先生问。“随便”父亲没再说话,也并没有阻拦几个人进房间。我从没见过这三个人,但看样子父亲认识他们,直觉告诉我他们不是会为我的家庭带来神的祝福的人,我希望他们知趣离开,可事与愿违,他们很开心地进入了我的家,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冷淡而打消热情。
房间里,羊毛卷和黑皮肤守在两支点燃的蜡烛旁搓着手,络腮胡站在一边,看着我父亲摘下围巾,脱下外套。“你不冷吗?”父亲问。“冷,但我并不想用那蜡烛,那可能是用我同伴的身体做的。”络腮胡说完,羊毛卷和黑皮肤也停下了搓手的动作。络腮胡坐在鬼影草编织的秋千上看着我父亲,语气沉重有力地开口,抱歉,医生先生,又来打扰您了。我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造访,在我熟睡的时候,在我和邻居家的孩子长途跋涉去市中心,偷看居住在格林尼治广场旁边的科学家家族梳妆打扮的小姐的时候,在我偷偷用父亲柜子里的酒精去深夜集市交换蓄电池的时候,他们已经往返我家里很多次。“没关系”,父亲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如果你们不怕浪费时间,你们可以一直来,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损失,也不算添了太多麻烦”。
“我们相信这不是浪费时间,您会支持我们的。”羊毛卷说,“您应该知道现在的的生活并不像史密斯派承诺给您的那么好,您认为史密斯派真的有能力延续人类的优质生活吗?这太可笑了,城市里的用电和燃料除了来自潮汐能,就是来自鬼影草的发酵,您可以去我们居住的远郊看一看,发酵池周围臭气熏天寸草不生,根本就不是他们鼓吹的那样清洁无害。”羊毛卷越说越激动,似乎随时要呕吐出来。“先生,虽然我对去拜访您的居所毫无兴趣,但我丝毫不怀疑您说的话的真实性,只是对我而言,如果连史密斯派都没有办法让生活变得不那么难过的话,我想我更做不到。”父亲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边整理自己抽屉里的酒精和医用纤维球。“不,您做的到。”络腮胡突然蹭的一下站起,秋千被他坚实的躯体震得前后摆动,我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双手捂在胸前,担心胸口的小麦瓶被他撞碎,络腮胡一把拉开我父亲的抽屉,几把形状不同的手术刀滚落在地,手术刀的刀把是用人的腿骨做的,因为被我父亲擦拭打磨过太多次,已经有些呈现出历史博物馆里玉石的光泽,刀柄的材料我说不真切,纤薄锋利重量又不轻,据说是通过某种特殊技术手段处理过的金属,里面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物质单位进行重新的排列组合,具体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清楚。络腮胡弯腰捡起一把刀,比划着刺杀动作:“您可以自由出入史密斯家,您会使用手术刀,您知道攻击人体哪个部位可以一次致命,您还有酒精,足够点燃他的房子,您走进去,杀死史密斯,打开他的库房,拿出他囤积的几千年都用不完的生活物资,打开大门让饥寒交迫的人们进去,您就是我们新的领袖,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青年帮所有成员都愿意追随您。”
听到“青年帮”三个字,我吓得打了个寒战,我曾在史密斯伯伯处听说过青年帮们凶残而激烈的屠杀事件,父亲为什么会认识他们?难道父亲会如他们设计的那样杀死史密斯伯伯吗?无数想象片段冲进我的脑子,颅内像不断跳针的放映器,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从窗户爬出去给史密斯家通风报信?可是路途太远了,没有新型的极速车我要走上个把月,说不定没几天就饿死在了路边,即使告诉了史密斯一家,他们会不会在除掉这三个人的同时把我的父亲与他们归为一类一起杀掉?即使没有杀掉父亲,也必然会与我家决裂,我就失去了与精英后代们一起攻读高等学府的机会。一阵悲凉感从脚底升起,我陷入自己颅内的两难困境,回到现实中,我一动不动,只是用眼神央求父亲能够把他们快点送走。
父亲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络腮胡面前,我紧张极了,络腮胡的手上还握着父亲的手术刀,万一他杀死父亲,我该怎么办?“你是他们的领导吗?”父亲上下打量着络腮胡,络腮胡点点头,父亲从络腮胡手上拿过自己的手术刀:“所以你当着你的下属的面,要我用史密斯送给我的手术刀杀死他?用史密斯为我申请来的医用酒精烧了他们的房子?用他对我的信任伤害他?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做法是正确的,那我衷心祝愿你的队伍里充满这样的部下和成员”。
络腮胡三人安静了很久,房间里只有蜡烛上的火焰哔哔啵啵的声音,父亲拿起手术刀,放在烛光下端详着。“我知道我说这种话你们会很不满,但不管你们承不承认”父亲说:“我的能力,只能学会书本上的医学知识,而只有史密斯一派,才可以将医学技术推进革新,让更多的关于挽救生命想法成为现实”。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络腮胡起身向父亲告别:“对不起,我们再也不会来冒犯您了。”络腮胡说完就走出了大门,羊毛卷和黑皮肤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络腮胡离开的速度很快,两个人看了看我父亲,犹豫了几秒,还是一路小跑跟着络腮胡离开了我家。
我很高兴听到不速之客再也不会来我家的承诺,刚才在脑海中演绎的纠结又绝望的场面很快被我抛诸脑后,小麦种子又成为了我生活中的全部,我甚至用医用酒精为我的卧室消了毒,确保房间内没有任何杂质可以影响它的生长。但仅仅三天后,我就又看到了络腮胡。
这是合法竞争月的第二天夜里,我正整备熄灯入睡,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我犹豫了一下,本能地看向父亲询问他的意见,父亲命令我打开门,我打开门,看到脸上沾满血迹的络腮胡背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急切地看着我。“快救救他,他被刺穿了肩膀。”络腮胡大口喘息着,温暖的呼吸夹杂着唾液和血腥气扑在我的脸上,背上的孩子脸色青灰一动不动,衣服的一侧肩膀被染成血色,我害怕极了,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父亲走到我身后,扶着我的肩膀把呆立着的我挪到一边,络腮胡赶紧把孩子背进房间,放在我父亲的床上,我父亲一动不动打量着孩子的伤势,络腮胡紧张地看着父亲的脸色,认为父亲不愿意帮忙,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血浸湿一半的盒子,示意父亲打开,我似乎见过这种差不多的盒子,仔细回想是史密斯太太的珠宝收纳盒,里面放着一块琥珀项链,琥珀里锁着一只带长长触角的昆虫,据说是史密斯先生向太太求婚时的定情信物。我偷偷盯着被血染红的盒子,这里面多半也是某种体积小价值高且能够和某种崇高的人类情感产生符号链接的东西,我想。
络腮胡打开盒子,我和父亲同时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里面是一团乳白色的絮状物,像晴朗时湛蓝天空中的云,像初冬落在树枝上的晶莹的雪,像教科书里几个纪元之前的一种叫兔子的动物的尾巴,它就这样静静躺在血迹斑驳盒子里,没有沾染一丝污秽。我忍不住凑上前,伸出一只手指摸了一下,与我想象的不同,这朵云并不潮湿冰冷,反而暖融融的,但并不是动物尾巴那种带着生命律动的暖,会呼吸的生命体的温暖是由内而外传达出来的,且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冷却,而这团白色的温暖,均匀又永恒。“这东西叫棉花”,络腮胡解释说:“是我们在一个史密斯派的管理层的柜子里找到的,我查了资料,我们的先人曾经用棉花织成的布做衣服,比鬼影草纤维舒适很多,棉花也可以蘸酒精擦拭伤口消毒,我想如果交给医生,或许可以有更多的用途,总比作为私人财产被锁进柜子里好。”
在我还没有欣赏够这株叫棉花的花朵的时候,父亲合上盒子,叫我帮忙点起蜡烛,把受伤孩子的上衣肩膀处用手术刀割开露出伤口,父亲用刀剜去了孩子被洞穿的肩膀上已经腐烂流脓的肉,在伤口上撒上药粉又用孩子的围巾包扎好。“这几天不要再出门了,”父亲叮嘱完,又把装着棉花的盒子扔给络腮胡:“还有这个,你拿走,我不收你们的东西。”络腮胡的嘴巴动了动,不知道是道谢还是抱怨父亲的古怪脾气,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把盒子放进衣袋背起孩子离开了我的家。
我一直目送着络腮胡怀里的那朵云离开,又低头看了看脖子上装着小麦种子的玻璃瓶,心里延伸出无限幻想,幻想着我出生之前很多很多年前的人类世界,是怎样的柔软,和煦和温暖。
“他们是谁?有问诊资格吗?为什么要帮他们?还不收下棉花?”直到络腮胡走远,我才转过头问。父亲并没有想要对我解释的意思,只是叫我把屋里的血迹打扫干净,他坐在桌边,对着燃烧的蜡烛,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传统吉普赛人与鬼魂对话的神秘符咒。
我对父亲莫名其妙的行为很不理解。直到很多年后,我也读完了自登陆岛屿一代至今几乎全部的先人们留下的医学记录才知道,早在千百年前的时空里,不同种族的医生之间就有一种跨越血缘和语言的共同精神默契,他们从不把生命分成三六九等,也很少谈论报酬和代价,只要看到伤者就全力救治,因为他们的这种精神,岛上的人类才以零星的十几人的微弱数量,在生存资料匮乏外部环境又阴晴不定的条件下,狼狈又十分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二十天后,我的父亲死在合法竞争月即将结束的倒数第二天。那天父亲出门为老史密斯先生做例行身体检查,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天后他的尸体才在几个街区外的街角被人发现,父亲的半个身子已经血肉模糊,可能是意外被运货车碾压过。合法竞争月里,意外死亡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死于交通事故的人又占了很大一部分。起因大多是路上的血迹太多,结冰后没有被及时清理,车轮打滑导致司机无法控制车子及时停止或调转方向。因为合法竞争月之后紧挨着新年,且这个月中的死伤实在不计其数,通常情况下死者会被相关部门统一处理,很少会为某个人格外举办仪式,大家只想快点忘记如噩梦般的一个月,投入新年庆祝的自我麻醉。但老史密斯先生执意为父亲举办葬礼,这种对员工的厚待获得了很多赞誉。父亲的葬礼上,史密斯伯伯惋惜地拍着我的肩膀,和我说起父亲是一位多么尽职尽责的好医生,并询问我是否学会了父亲的医疗技术,我连连摇头,我只是偶尔帮助父亲做一些简单的辅助工作,从来没有独立治疗病人的能力。年轻的史密斯夫妇表示史密斯家族不能没有值得信任的家庭医生,他们家族的身体健康甚至关乎整个人类的命运,希望我继承父亲的职业继续为史密斯家效劳。“多好的孩子啊,”史密斯伯伯摸着我的头,爱怜地夸奖我:“像刚发芽的小麦种子一样水灵可爱”。
那天我从父亲的葬礼回到家,照例让司机把车停在距离我家两个路口的位置,仿佛父亲还活着,迈着宽大的步子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回头看我一眼不耐烦地催促我快一点,我回到家,准备打开篱笆门的时候,无意中转头,似乎看见史密斯家的司机远远跟在我身后,在转角处露出半张脸看着我,待我想仔细看时,那半张脸立刻消失了,我回到家,迅速掀开被子检查我的小麦,空气太寒冷,玻璃罩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小麦的嫩芽蔫头耷脑,在那个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史密斯伯伯话中的深意,我和我的父亲,我的邻居们,都是小麦种子的芽,无力且脆弱,仰仗着占有丰富资源和社会地位的优质居民提供给我们的玻璃罩勉强存活。
我不禁又想到了史密斯伯伯把我唤进房间那天,赠送给我的秘密。
那天我脖子上挂着小麦种子,生机勃勃地走进他的房间。“您要给我什么?”我期待的问。
“一个故事”,史密斯伯伯冲我笑着,“这不是一个一般的故事,在这座岛上,谁掌握了这个故事,谁就超越了大多数人”大概看到我有些失望的表情,史密斯伯伯补了一句。
“这故事叫什么名字?”我又来了兴致。“叫历史”,史密斯伯伯回答道,“你知道我们这座岛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吗?”“我好像听家人们说过,因为岛上人数太多,食物水源电力都稀缺,为了满足人类长期发展的需求,才有了现在的规则。”我快速组织自己的语言,希望自己看起来理智又深刻,史密斯伯伯听完,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更早之前的事情。”
“更早是多早?”我歪着头问史密斯伯伯,他缓缓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喝了一口桌前润喉的药水,开始了他的讲述。
事情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一次出行,一伙人在溪流上顺流而下,这群职业的渔民和业余的诗人,如常谈天论地,饮酒作乐,不知是因为那天的佳酿发酵的格外淳厚,还是那日的阳光刚好催眠,亦或是这群人没有警惕空气里桃花的味道异常迷醉,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顺着小溪漂进河流,又顺着河流流入大海。
船桨不知道何时被丢弃,刻舟求剑的故事还没来得及重演,轻舟已不知漂去哪边。他们没有遇见桃花源,却看到一座海上的孤岛,像少女白净面孔上的粉刺,突兀地立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既没有上下文可以援引,也没有对标案例以供考究。
他们在岛上居住了下来,搭起简陋的茅草屋,依旧以捕鱼为业,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好的是,那孤岛有千百个建康城那么大,寥寥几户人家,难免寂寞。
不知是否在空旷的地方许愿更容易被神灵听到,未来的若干年里,岛上陆续又来了很多走失的人,他们语言奇怪,容貌千姿百态,有的皮肤黝黑如炭火,唯独牙齿白的像刺客的匕首,有的发丝金黄,或许剪下一缕扔进高温中就能提炼出某种硬通货贵金属。谁也不知道另外一群人从何而来。每个种族携带者自成体系的文化历史,有自己独特的歌喉,舞蹈和庆祝方式。唯一或许在历史中有迹可循的是,他们来到岛上的原因,或多或少与某种意外有关,有的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暴,居民被高高扬起,落地时已经是另一番景色。有的是因为一个神秘地带的古老传说,在他们自己的解释里,有个可以穿越次元的结界叫做百慕大三角。
原本几辈子不会有交集的人们被迫成为了家人,共同对抗起世外小岛上的荒芜环境和诡谲多变的天气。语言开始交杂,技术开始相互流通,不同国度的人类用共通的直觉开始协力互助,而这协力互助之中多少又有着竞争的成分。
首先是繁殖,对抗死亡和灭绝的方式就是创造新的生命,成功率极低的繁殖贯穿了新纪元的前几个世纪后,孩子们已经不再能准确说出自己的血统源自哪个种族,自己的母语是那个语言,“世界公民“的概念诞生在这个岛上。
没有人知道岛屿之外的世界此时发展成了什么样子,划分区域的单位是郡县还是城邦。人们是和这里一样融洽和谐还是酝酿着某一轮的世界范围的武装战争,首脑们是纵横捭阖虎视眈眈静观其变还是坐山观虎斗。总之,这座岛以它自己的节奏呼吸吐纳着世界各个角落走失的孩子。被贩卖的奴隶找到了新的生命,探险的科考队忘记了最初确定的目的地,来到这里的人就被吸收同化,子子孙孙再也没有离开过。
但人类文明的进程大多相似,就像把一盆芦荟的根部挖出一块栽进另一个盆子里,不管土质差别多大,长出来的植物和之前那盆芦荟,也总是大同小异。
又是数代人的时间之后,商品经济兴起,用某种风干食物“压缩饼干“制成的货币广泛流通,公民们隐约察觉到精神财富的重要性,有意识地开始整理编纂已知的历史以供后代学习,紧接着,在大家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冲突开始滋生在人口越来越庞杂的岛上。
起因是某个据说带有巫师血统的孩子在月经初潮到来那日突然双目失明,黑暗让她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她疯癫地四处乱跑,叫嚣着世界即将毁灭。当然没人把他的呼喊放在心上,人们忙着生产和储存食物,把副产品兑换成货币继而交换其他生活物资。但某种灭亡的序幕,的确从那天开始徐徐拉开,女孩的喊声引来大片的乌云,暴雨开始无休止地冲刷着岛上本就不丰沃的土地,粮食产量锐减,原本每年成群路过岛屿附近的大量鱼群也莫名其妙地更改了路线,饥饿的恐慌降临在世外桃源。
愚蠢的世人难以理解上苍让这场天灾降临的用意,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在恐惧的情绪下,技术开始加速变革,而同类间的敌意也日渐加强。岛上的人开始意识到人类一直以来生活的过于松散,只有建立高效严谨的秩序,才能有强大的凝聚力与自然抗衡。
起初,能够适应匮乏环境懂得捕捞技术的青壮年成为领导者,成立了自己统治的末世王国。他们根据太阳的运动轨迹确定了纪年法和计时方法,保留了前人们每年十二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约定俗成。十几年后,一群聪明的人从零星的历史资料中不断开掘和发展,成功研发出了海水蒸馏和盐碱地种植技术,控制了食物和水源两大命脉,为人类队伍的发展壮大奠定了基础。还有一群人,在有限的条件下开发出了对抗疾病作用微弱的药物。几次动乱和谈判后,政权开始更迭,知识在新的时代再次发挥出它的价值。又几十年过去,一群人将原始朴素的数学思维深化发展,靠着资源和权益的整合交换跻身食物链顶端。世界公民城市内的秩序经过几次洗牌进化,越发向某种稳定社会格局靠拢。同时,经过几十代的繁衍,岛上的城镇建设初具规模,发电和供水系统井然有序,延续寿命的药物不断推陈出新,适应新版图的法律制度逐渐完善,社会结构体系逐渐完整,新纪元的文明和宗教在和平年代飞速发展。最初登陆的捕鱼人一代的历史,在他们的孙辈寿终正寝后,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与历史书中零碎的文字里越发模糊,对温饱的迫切追求让岛上公民将精神文明为生存权益服务,讨论生存规律的学术争论甚嚣尘上,而酒与诗被理所应当搁置一旁。
环境越来越糟糕,上苍似乎对岛上的人类的表现并不满意,又制造了系列的飓风和海啸。暴雨和烈日像两个轮休的暴君交替统治这座岛屿,咸涩的海水反哺岛上脆弱的河流,盐碱地从岛屿外围侵蚀核心,荒漠像愈演愈烈的斑秃出现在岛屿上,从零星变成大片。几种大宗粮食作物和肉食类动物先后宣布灭绝,巨大的恐慌下,农产品的交换秩序空前混乱,不久后游行爆发,武装冲突不断。由不同肤色的集团首脑组成的统治团队匆匆走进会议室,生存会议胶着地持续了数月,在这几个月里,民间的争斗此起彼伏,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件事情是一群人自称在历史中找到了拜托困境的答案,岛上的人们之所以会面对上苍的惩罚是因为他们的祖先犯下了大错,离开了庞大的同类群体试图自立门户,如今他们应该离开这座炼狱般的岛屿,回到人类大家庭温暖的怀抱。他们声势浩大组建了船队,招募精装的船员呼吁同胞们捐助粮食和生活用品。在一个阳光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日子里,船队浩浩荡荡的出发去寻找人类的主力军,请求他们原谅这个离经叛道的岛屿派人前来营救,船队离开不久就音讯全无,有人说船队被风暴冲散船员们溺水身亡,有人说这个岛屿是造物主建造的监狱,任何试图越狱的人都会受到更加恐怖的制裁。
总之,一次热络的闹剧并没有为岛上的居民带来救赎。公民们依旧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拉帮结伙争论不休,新的秩序和规则像个早产儿被强行拉出了子宫,岛上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格局。
不知道当年发现岛屿的捕鱼人宿醉醒来,看着天边海上第一缕晨曦,满腔诗意涌动情不自禁落下热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们自以为找到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让子孙躲过了残忍殖民,经济危机,却终究没能逃过外面世界里,一千五百年后诞生的,一个叫达尔文的人对生命演进的精准预言。
至于市中心的那座圆形广场被命名为格林尼治广场,这个名字是数百年前预感到世界末日的盲眼少女临死前呼喊的最后四个字。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梦见大地开裂,山川沉降,海水层层上涨延展到了天上,人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在球体的某个分界线上有个天文台就以此命名,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形象观测员,逃命时随身携带多年的观测记录,他跑了没多远被倒下的电线杆压死,死前将这本重要的观测记录交给另一位逃难者,另一位逃难者在死前又交给了下一个人……就这样,生命转瞬即逝,而宝贵的关于宇宙的奥秘却保留了下来。
她不断复述着这个梦境直到停止呼吸,当时围在她床边的人也先后死去,如今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盲女梦里这本珍贵的天文记录里的纪年,计时秩序和度量衡,和几十代人之后岛屿上建立起的崭新秩序,逻辑上竟然出奇的相似。
“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史密斯伯伯叹了口气,有些唏嘘:“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背离命运为你安排的路线,不要走出上苍圈定的安全区,如果我们的祖先不由着性子胡来,此时此刻我们还和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类在一起,过着一样平静富足的生活”。
“那我们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我问,史密斯伯伯哀伤地看着我,拉起我的手:“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很快就会和我的父亲一样衰老,我应该等不到我们这座岛屿上的居民回家的时候了,但或许你可以”。
我或许应该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父亲,如果他领悟了其中的真谛,他就不会走出史密斯家族为我们划定的安全区,他就不会死。
可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说,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