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的母亲精神开始出现问题,总是幻想着父亲的鬼魂在房间里飘荡,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悲痛过度所致,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平复,而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一个蹩脚的医生。在一个充满植物破土生长的响声的夜里,我的母亲疯病发作跑出家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寻找了几个月,最终接受了希望渺茫的现实。
母亲的疯病似乎有些传染给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听见家里响起叩门声,我总会条件反射地看向父亲生前经常坐着的位置,似乎在征得他的意见,在我成为家里唯一成员的数月来,父亲的习惯,观念依旧在家中掌握着主导权。
但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发疯,感谢父亲从我记事以来对我的冷漠,让我对他并没有过多的情感依赖,我对他的需要仅仅是出于自己长期的懦弱。这之后我去了医学学校系统学习医学知识,毕业后继承了父亲的职业成为史密斯家族的家庭医生,除了定期准时去史密斯家上门问诊外,其余的时间我都呆在史密斯一家为我提供的实验室里研究制药。感谢史密斯一家的慷慨资助和无条件信任,我的研究越来越顺利,三年前,我对于全身溃烂的麻风疹的预防疫苗的研究进展显著,入围了那一年的人类贡献奖,而事情的转折,也就发生在那一年。
三年前的合法竞争月,我正在家里准备休息,急促地敲门声传来,我还没做出决定是否要开门,门被一脚踢开,一个男青年穿着被划开了口子的鬼影絮外套,背着一个卷成筒状的草席,手上和脸上满是伤口,冲着我腼腆地笑了笑。“你家的篱笆真难翻”男青年说。七年前被不速之客闯门的紧张瞬间再次弥漫在我的心头,我上下打量着男青年,尽量礼貌地问他是不是走错了门。男青年把背着的草席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一个麻风疹病人,手臂皮肤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晶莹肿胀的水泡,新的水泡叠在旧的水泡上,手指已经不能正常伸展,弯曲成一种病态的鸟类指爪姿态,面部皮肤溃烂的更为严重,看起来像某本史前生物图鉴上的狮子。“这个东西你会治的是吧?”青年问。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带上口罩:“年轻人,你最好把他隔离开,这种病的病毒会通过空气传播,传染起来蔓延速度是很厉害的”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警告他。“我知道的,我们一片区的人都感染了”男青年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子给我看,黝黑的手臂上两排水泡若隐若现。“史密斯这个小人,之前在合法竞争月公约上亲口承诺过不许使用可以导致大范围伤亡的病毒武器的,他让他患荨麻疹的厨子假装来我们阵营通风报信,结果我们都染上了病。”男青年看看我“你就是史密斯的医生吧,我以为你应该七八十岁了,没想到这么年轻,真厉害”。“年轻人,感谢你的夸奖,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应该离开了”。我听到外面越来越嘈杂的声音,有些紧张,害怕被谁发现一个青年帮的毛孩子正在我家。“我也急着回去,您把药给我,我立刻就走,大家都等着我回去救命呢。”
“他已经发病到这个程度了,用药物也治不了的”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们那里还有几个刚刚染病的孩子,他们还有活着的希望”青年十分急切,“快给我”。“对不起,年轻人”,我听着外面人群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意识到委婉的拒绝毫无用处,只能实话实说:“目前治疗麻风疹的药物非常有限,我只负责研究,没有权利和能力批量生产,手上只有一点点作为科研用的试验品,史密斯团队的人会不时来清点检查,如果他们发现数目不对,就会停止对我研究的赞助,我会影响到全人类对麻风疹防止的进展。”“影响进展的不是你,是自私的史密斯一家!”男青年咬牙切齿:“他们没有权利控制人类最先进的科技,他们没有权利决定人类的生存权!这是反人类的!”男青年高谈阔论,声音足以穿透篱笆墙,我正想劝他闭嘴,躺在草席上烂掉大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那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很模糊,我不敢上前,男青年把耳朵凑上前,听了几句。“他说七年前,谢谢您的父亲救了他。”男青年的话如同电流穿过我的身体,我把男青年推到门外,把草席上的人扔出我家。
我承认,和我的父亲一样,有一瞬间我动过恻隐之心,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的灵魂在房间里对我发号施令,还是我读过的医学读物中夹带了某种叫做“博爱”和“同情”的精神控制类迷醉药物,但当伤者提起我父亲的那一刻,我整个人被刺痛和惊醒了,我想到我沉默寡言的父亲,原本他可以继续活着。
如果不是青年帮用某种人道的枷锁绑架了他,他可以一直平安无事的活着。我听过老史密斯先生讲起过青年帮的指导思想,他们强调集体团结,在他们的队伍里总是洋溢着某种感染性极强的热烈情绪,可我们一家从来不是自愿成为这情绪的一部分的,我的父亲因为善良而被他们利用,随即被这种侵蚀性极强的情绪消解融化。
我锁上篱笆门,把病人躺过的地方清理干净,在房间里洒了一圈消毒水,然后回到桌前点起蜡烛,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男青年还站在我家门外,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关于平等,自由,人权的大道理,我一边在地上洒酒精给房间消毒,一边战战兢兢地默念起父亲教我的亚马逊巫师祈祷平安的咒语,刹车的声音响起,接着是一群人急促下车的脚步声,男青年铿锵有力的辩论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惨叫声传来,我躲进被子里捂住耳朵,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用更大的声音机械地背诵着祝祷的语言,不知何时筋疲力尽睡着。在梦里,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依旧走在我的前面,走的很快,我几次加快脚步想追上他却总是失败。我大汗淋漓四肢酸痛地醒来,明媚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鬼使神差打开篱笆门走出去,男青年的尸体已经被从我家门前拖走,地上的积雪被染成深红色又被踩得泥泞肮脏,我顺着家门口的小路走到街角,看到男青年的尸体和其他被草席裹着的尸体堆在角落里,男青年保持着双目圆睁的表情,嘴里似乎还含着一半的话没有说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没说完的那部分,一位带着口罩执勤的公务人员拦住了我,让我远离有传染病毒的区域,这些尸体不能再利用,会在合法竞争月结束后被集中焚烧销毁。
我转身走回了家,关上门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以为我会为生命的消逝而痛哭,但我并没有。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我的父亲,他大概是对我心灰意冷离开了我,从我拒绝为患者提供职责之外的帮助那一刻,我真正意义上摆脱了父亲对我的约束和控制。
三年前那个合法竞争月结束后,青年帮内开始流传我见死不救的传闻,我的罪行经过一次一次的口耳相传,在每个成员具有个人风格的自由发挥加工点缀中越来越精彩,恶劣,跌宕起伏。从见死不救将病重的男青年赶出家门,到主动把生命垂危的男青年出卖给史密斯,再到亲手用手术刀捅死男青年以表忠心,当我还没有听完以自己为主人公的系列精彩片段的时候,青年帮公开与我为敌,高调宣称任何企图包庇我接纳我的人和集体都会受到他们的惩戒。
不知这猝不及防到来的惩罚究竟是来自青年帮,还是来自生存在空气里,对我失望透顶的父亲。总之,我一夜之间变成了被抨击的对象,来我诊所内的人越来越少,大家似乎认为来见我的死亡概率比病发身亡还要大一些,但史密斯家族的人并没有一丝异样,寻常邀我每周去做客问诊,接送我往返为我准备点心,态度正常到让我感到极为不正常。终于有一次,我安耐不住,在为老史密斯先生检查身体的时候开口询问,“不知府上是否听说我被青年帮谴责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史密斯一家人总能走到人类进步的前端吗?因为在别人在流言蜚语中寻找消遣的时候,我们家族的成员在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领域内的事情”。老史密斯先生不置可否,却让我自惭形秽。“我并非怀疑您捕风捉影,只是担心我会为府上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试探着问。
老史密斯沉默了几秒,接着说:“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被离间是极其愚蠢的事情,我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段惨痛记忆至今还无法从我眼前消散,我经常教育我的孩子们,盲目信任会招致祸端,可盲目不信任更会导致毁灭”。老史密斯说完转头看着我:“我确实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声音,但这种惊扰人心的声音什么时候停止过呢?我听说还有一种说法是你的父亲死于史密斯家族的阴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但我相信,即使你听说过,也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我和你,我的孩子,之间的信任和默契”。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老史密斯接着说,“今年的合法竞争月,你来我们家里居住吧,史密斯家的房屋很温暖,不会让你感到寒冷。”我才语无伦次地开始道谢。
我并不会因此忘记我父亲去世时的种种疑点,令我深感折服的,不是某种善良的品质,而是一种提取自沧桑阅历的气魄和城府,能够将对人性的阴暗粉饰的如此真诚动人。
第二年的合法竞争月,我躲到了史密斯先生家里,平安度过了一年。第三年也就是去年,少年帮换了新领袖,与之前的领袖不同,这位名叫派克的领袖据说身上有着城市中心人口的血缘,甚至在史密斯集团旗下的高等学府就读多年,因为史密斯派系的内部斗争不得不远走边疆,转而成为了青年帮的朋友,并逐步得到同伴认可直到成为领袖。新领袖气质不凡,英勇果敢,在合法竞争月的第一天就派人包围了史密斯的府邸,青年帮成员站在史密斯气派的豪宅外拿着扩音器喊:“我们已经控制了您房间里的供水系统,在某一个供水管道口放了可怜的病毒感染患者身上变异的新型病毒,十五分钟之内,交出您的医生,我们就停止这次攻击。”
老史密斯风寒发作,躺在卧室里门窗紧锁。会客厅里,年轻的史密斯先生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我逐渐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暗示,史密斯家族的人不会因为保护我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我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从客厅的中央温度控制系统边走到大门口似乎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回忆起我死去的父亲,发疯的母亲,和我实验室桌前早已经枯萎的小麦种子,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年轻的史密斯先生喊住我,递给我一个行囊:“里面是一些食物和药品,说不定你用的上”。然后又拿出一把短棍递给我:“把手的地方有个按钮,按下之后前端可以电击,这是史密斯家族的专利发明,目前还没有大范围应用,整个家里也就只有这一把样品”。
史密斯家族的人到底是周全和体面,即使在把我扔出去送死的时刻,也保留着无可挑剔的优雅和善,令人无法对他们提出任何质疑和指责。我感激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史密斯的豪宅外是用纳米金属材料做成的铁桶状围墙,从外面看,像一只庞大坚硬的罐装饮料,关上门之后墙壁浑然一体,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门的位置在哪,史密斯家中有电梯直通地下车库,平日基本直接从车库乘车进出,几乎没有人见过人从大门出入。我走到门前,知道金属墙壁外,青年帮已经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而史密斯家族的人正在房间内监视器屏幕前看着我的举动。我深呼吸,用手触摸到冰冷金属墙壁不易被察觉的缝隙,缓慢又故作坚定地推开门,我想象着父亲死亡时的表情和状态,希望自己至少看起来不要比他更加局促和狼狈。推开门的下一秒,青年帮的成员迅速冲上来,人影填满我的全部视野,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年轻的战士们默契地视我如空气,绕过我迅速冲进史密斯家的大门内。
出淤泥而不染的新领袖,果然出手就与众不同。我一边努力确认自己还活着,一边努力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青年帮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抓住我公开审判,我只是他们打开史密斯家大门的一把一次性钥匙,仅此而已。
几秒之后,我反应过来,发疯一样冲进史密斯家的停车场,发动汽车,横冲直撞地向远处开去。那车头或许还沾着我父亲的鲜血,但我顾不得这些。
我漫无目的地开了很久,仿佛某个父亲讲过的寓言中的主人公,必须一刻不停带着妻子离开地狱,停下来就会变成石头。为了提高行驶速度减小阻力节省燃料,最新型的车子都是流线型敞篷设计,寒风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的脸颊硬的像史密斯家的墙壁,早已经失去了知觉。驶过生育圆周附近拥挤的街区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冲到车前,我下意识急刹车,车子却因为速度太快难以停下,停下时已经碾过那人三分之一。我吓了一跳,似乎经历了父亲意外去世时的现场回放。
另外吃惊的是,那人竟然完好无损把头从我的车底挪了出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把一根被拔出的磁铁在我面前晃晃。“这是新款车型最新的安全保障系统,只要及时拨开前轮旁的紧急刹车开关就可以让车以三倍阻力迅速停下来,同时底盘气体装置自动弹高空间足够可以让人躺在车下。”
我有些惊讶,我坐过这辆车很多次,在我刚成年的时候,史密斯的司机也热心教过我驾驶,但我从来不知道车下有如此精密的设计。我想我的父亲应该也不知道,我多想早一点了解然后告诉他,或许此刻我们的命运都会不同。我上下打量着车底爬出的幸存者,他的衣服破旧到看不出颜色,似乎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洗过澡,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了解最新型交通工具的人。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到车旁边,用隔壁撑着车的发动机盖。“朋友,你可是想逃出城市?”我吓了一跳,这个人不仅了解我的车,似乎对我也了如指掌。“如果你要逃命的话,不妨带上我”。他看起来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直接进入了正题。我惊恐万分,嘴唇颤抖脸你是谁都问不出来,“我可以帮你开车,我知道哪里可以藏身”,拦路人说。
不知道青年帮血气方刚的孩子们和史密斯一家的缠斗鹿死谁手,此刻是不是已经开始追捕我这条漏网之鱼。我不敢浪费时间和他纠缠,又不敢撞死他,只好同意他上了车,我确实已经驾驶了很久,眼睛酸痛,筋疲力尽在车上睡着,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了远郊,在城市与盐碱滩涂之间的荒野,群山连绵起伏,拦路人径直向一座山山脚下开去。“前面快没有路了”拦路人说,“我们得向上走一段。”
“这是哪里?”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擦掉睫毛上的冰晶,举目四望,不见人影。“你知道吗?我们居住的这个岛原本不应该是个岛,这里原来应该和什么东西连接在一起”,拦路人说,我惊讶地看着他,想必他是因为经历或目睹了某场屠杀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像我的母亲一样。“我推断出一件事情,我们这座庞大的岛屿,在很久很久之前,是和其他祖先们生存的主要陆地连接在一起的,陆地上应该有一座很高的山,不同血统的祖先生活在山的不同侧面,因此彼此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因为气候不同演变出了不同的生活形态,背阴的一面气候寒冷,那边的祖先皮脂层厚实毛发浓密,朝阳的一面常年干旱,那面的祖先黝黑精瘦,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座山附近的地方与其他的陆地断开,所以不同血统的祖先同时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区域漂泊到了海上”。我摇摇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见我不太理解的样子,用两只手搭出一个角度模拟高山。“但断开之后,这座山附近的土地不足以再支撑这座山的高度,所以这座山开始慢慢变矮,成为了现在看到的群山连绵的样子,山越来越矮,终于不足以把我们的祖先彼此隔离开,所以他们互相见到了对方,再后来,山越趴越矮,像融化的冰柱子,摊开的水渍就变成了我们这一滩巨大的岛。”拦路人说着,两只手搭成的角度逐渐越来越大,模拟着岛上地貌的变迁。我实在听不懂他所讲解的原理,只是觉得融化冰柱的比喻似乎有些道理,也刚好解释了为什么岛上的人血统混杂肤色各异。“你的脑子真的很不一般,你一定还做过很多其他的有趣的梦。”我发自肺腑地赞美他。他却严肃的摇摇头,“这不是梦,这是知识”。
我的身份不足以让我去学习什么知识,除了基本了解几个不同种族的常用文字和简单语法用于日常沟通交流之外,我的知识储备量仅有我父亲告诉我的那些医疗知识和在史密斯的帮助下学到的药物研究理论。我一边猜测面前这位落魄的逃难者的身份,一边自觉地跟在他身后,找到了山腰上的一个山洞。
我们蹲在山洞里度过了近一个月的时光,我有史密斯家为我准备的食物与他分享,他却并不介意吃什么,有时候随手扯起一把山洞里的枯草也能拒绝的津津有味,并在我惊讶的眼神中为我讲解很多史密斯家族研发的纤维类营养滋补品的成分都是萃取于这些植物,他对于某些植物成分对于疾病的抑制和预防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我,但这只是他头脑宝库中的一小部分。我听他讲起关于岛上不同时代的故事,也会说起岛屿外面难以寻觅的驻扎着人类大本营的世界的音讯,有的城邦因为海平面上涨,全体国民全部搬去邻国的一栋摩天大楼里租住,住在地球球体北面一端的人会用冰块搭建雪屋。我听的入了迷,“我听说人类大本营的公民生活的十分幸福,我们所处的流浪世界,因为祖先犯下了过错,后代才必须自相残杀来自我惩罚以取得神的宽恕,是这样吗?”“不是的”,拦路人摇摇头,“人类都是有罪的,无论生活在哪里的人,都在承受着各自的惩罚,只是名目不同,方式不同罢了”。
一个月即将过去的时候,我才想起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我问拦路人。“从监狱”他叼着一根草,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他叫斯巴达克斯,名字来自一个叫希辣的城邦中的英雄,带领群众战胜了被奴役的痛苦,创造了美好的新生活“。我之前是资料库管理书籍的,我们的祖先来到岛屿上的时候,随身携带了很多本国文明的精华,有些书写在竹子,棉帛之类的上面,但大部分都在脑子里,需要他们靠回忆复述出来,于是来到岛屿的第一批祖先,几乎每个种族都会派人在石头或树木上记录些东西,他们当时可能期待着后来找到这里的人会了解事情的原委救出他们的子孙。后来大家逐渐意识到文明传承的重要性,开始编纂整理这些遗迹,这些资料除了一小部分四散在各地之外,其余大部分被史密斯一派统一封存管理,找世界公民翻译整理,我祖父和父亲是做这个的,我也是,我们家族的成员精通十几个种族的语言”,他有些骄傲地说。
“那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进监狱呢?”“我啊,我把资料销毁了。”“为什么?“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很多,我越发觉得,知识的存在应该是用来造福人类的,这是一件没有功利性的事情,就想空气用来被我们呼吸一样,但现在的人并没有在这样做,无论是掌握大部分科学知识的史密斯派,还是号称宣传先进思想的青年帮,他们选择知识中能够取悦自己并且能够快速兑换成某种现实能量的部分,进行修改,整理,再用大力气广泛传播,同时深深埋藏另一部分,而学习知识的我们,不是拥有知识,而是被知识拥有。”他表情有些凝重地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色。
他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三十年来,从未有人和我讨论过这些。“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知识其实是愚弄我们的无用之物了?”我问。“当然不是,至少真正的知识不是”,斯巴达克斯摇摇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我烧毁了大量古籍的真迹,又把储存在信息系统中的电子扫描版本清空删除,我破坏的都是不可复制的无价之宝,这行为连我自己都觉得死有余辜。从法律亿以上看,我一定会被判死刑无疑,但是史密斯先生居然为我申请了特别赦免政策,当然不是因为同情我,而是他们必须要我活下来,因为被我销毁的文献都在我的脑子里,他们需要我凭借记忆再次复原出来,因此我被监禁,被用各种富有想象力的手段威逼利诱。可他们怕我因为痛苦丧失记忆又要小心翼翼不敢伤害我的大脑,因此我才有机会活到现在,有机会逃出来认识你,找到这个山洞。”他再次露出骄傲的神情,这神情很快又变成遗憾和失落:“知识是充满意义的,但必须是真正的,完整的知识,就像你研发出的某种药物,几种成分按照比例搭配在一起才有治愈疾病的能力,如果只是从中拿出一两种成分,就会失去效果,说不定还会置人于死地“。
时间过得飞快,二十天之后,合法竞争月结束新年到来,我离开了山洞,斯巴达并没有同我一起回到城里,他坚持认为他必须远离社群才能不被再次限制人身自由,我没有办法,只能把随身带着的史密斯伯伯送给我的可以电击的短棍送给他,希望他这一年可以平安度过。“我们明年这个时候可以在这里再次相见吗?斯巴达?”。“会的”,他点点头,又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我不叫斯巴达,我叫斯巴达克斯,这两个词的意义完全不同,斯巴达是一个城邦。”
我并没有认真听他后面的解释,能够再次见到他的消息已经使我足够兴奋。我启动车子,驾驶在新年的礼炮声里,清洁烟花的可降解塑料纸屑覆盖了路边的尸体,万物和谐得像从没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过。
我回到了城市里,得知老史密斯先生与他的妻子,儿子被青年帮士兵刺杀身亡,老史密斯先生的孙子小史密斯紧紧握住我的手,“感谢你愿意回来,希望你能像之前一样照顾我们史密斯一家。”小史密斯与我同岁,十年前若不是我的父亲突然身亡,或许我有机会和他成为科学学校的同窗。我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告诉他我会如常照料他与他的家人。关于面对青年帮时“自愿”独自走出史密斯家的不愉快记忆,我只字未提。我知道小史密斯充分继承了史密斯家族的优良血统和思维模式,即使我们从孩提年代相识,曾经一起玩过积木游戏,听过睡前故事,对于史密斯家族成员而言,我始终是一样毫无生命的工具,我存活至今的唯一凭借就是利用价值。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我就能在拥挤狭窄的城市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逼仄空间。
但我从小史密斯先生看我的微妙表情里意识到了某种不信任,青年帮成员杀死了他的祖父祖母和父亲却对我没有半分惩罚,虽然作为某种声东击西的战略计策这完全解释的通,但说成是我们事先串通的里应外合也未尝不可。我孤身一人,独自在外漂泊近一个月,毫发无损的归来,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这已经足够引起小史密斯先生的怀疑,这一个月我是如何躲过的青年帮围剿,我是不是已经加入了青年帮,成为其中的一员,毕竟青年帮如今的领袖就是如此。
但我十分清楚,我并不能为了获取小史密斯的信任而讲出我这在合法竞争月中的经历,关于斯巴达克斯这个人的故事,简直比虚构的角色更加的夸张和离谱,即使我说出来,以史密斯家族的缜密思维起誓,小史密斯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如果小史密斯一早就知道斯巴达越狱的事情,我的讲述无疑会让斯巴达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是的,莫名其妙的,我想保护这个仅仅相识不足一月的朋友。这情绪很复杂,他太神秘太有魅力,保护他成了某种隐秘又崇高的事情,史密斯家族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架不能够僭越的阶梯,我卑躬屈膝得到他们的恩典,才能向前再迈一步。而斯巴达似乎给了我穿越天空云层的超能力,我不必在现实层面改变和超越什么,我可以以卑微的身份和姿态离这世界的某种真理更近。
就这样,我又在青年帮的恐吓和史密斯派的猜忌里度过了一年,直到今年的合法竞争月,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