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的传单
荷小姐2020-12-19 20:1912,596

  距离新一年的合法竞争月开始,还有一百一十分钟。

  我收拾好了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必备物资,依旧坐立不安生怕自己错过了某个细节或出了什么不易察觉的纰漏。我的心情很微妙,除了一如既往的紧张恐惧之外,甚至还有一些期待和兴奋,像是急着奔赴一场至交好友的阔别重逢,这种孩童郊游前的狂热情绪早在一周前就已经感染了我的每个身体细胞,若不是法律规定出于维护社会秩序和保证竞赛公平,任何社会成员都不能因为合法竞争月的存在影响自己日常的工作,合法结束月开始之前绝不能旷工逃跑或做攻击准备,我怕是已经在山洞里居住了大半年。

  在我最后一次清点随身装备,关好诊所门窗,准备推开门走出家门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我屏住呼吸,迅速吹灭桌上的蜡烛,走到门口蹲下,顺着门缝偷偷向外看,是谁擅自翻过了诊所院子外的篱笆墙?此刻站在我的屋子门口?距离合法竞争月开始还有一个小时,难道有人违反公约提前出来盯着我的行踪,就为了在合法竞争月开始的第一秒就干脆利落地结束我的生命?不疾不徐的敲门声继续响了几声,我因为太紧张喉咙发紧,特别想咳嗽,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大概是精神作用,我越是不想让自己咳出声音,喉咙里就越是千百只昆虫一起爬动,我恨不得喝一口烛台上滚烫的蜡让自己噤声,在我即将忍不住的时候,一张传单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又是约瑟夫教派的招募令,我松了口气。

  在先人登上岛屿后的若干个世纪里,被各个种族的先人带上小岛的宗教观念始终只是历史知识中的一部分,由于血统的交杂,文化的融合和生存问题的紧迫,岛上衍生出的文化大多讲求务实,任何一种宗教都没有形成大的声势。岛屿气候恶化后,“造物主”的观念再次被提起,慌乱惶恐的居民开始揣测这个我们无法察觉却始终在凝视着人类的老人的想法,妄图对他讨好。但随着出发寻找“人类大本营”的船队音讯全无,岛上的居民知趣地放弃了揣摩神灵的旨意,转而开始抱怨天地不仁,气候越来越差动乱频发,发牢骚的人们也害怕了起来,不再敢对命运抱有半分的不尊重。关于超现实层面的想象和思考变成了人人三缄其口的敏感领域。大概二十年之前,一个宗教流派横空出世,创始人据说出生在合法竞争月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分钟,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整个岛屿都为他的诞生狂欢庆祝,他的出生就有着跨时代的意义。创始人生于史密斯派的主要成员的家族,自幼性格温和,善良柔软,儿时每年见到合法竞争月的屠杀和倾轧都会大病一场,成年后以自己的姓氏创建了约瑟夫学派。不同于其他派别对于生存权利的一味强调和索要,约瑟夫学派的教义注重为了维持人类文明延续做出必要的的牺牲奉献,讴歌人类的伟大牺牲与无上尊严,约瑟夫学派反对血腥暴力的屠杀,主张主动的自我牺牲以保全地球生态平衡,同类得以有序繁衍。约瑟夫学派自诞生之初,从寥寥几人迅速发展壮大,无论史密斯集团的成员还是青年帮的拥护者都对这种精神钦佩有加,学派的创始人约瑟夫也成为了被世界公民公认的最无私圣洁的人,几年后,学派不断发展壮大,信徒众多,成为了岛屿上最为主流的宗教。每年合法竞争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每年的最后一天被设定为约瑟夫日,约瑟夫会在格林尼治广场组织众多信众加入集体自尽活动,据说约瑟夫日那一天,各怀心事的世界公民会暂时放下杀戮和逃亡,聚集到格林尼治广场围观这一壮烈的仪式。

  我捡起约瑟夫学派的传单看了看,在这个时代,纸张是极为珍贵的稀缺资源,只有被多方赞助的约瑟夫团队可以如此挥霍地印发传单,我随手把传单放进口袋里,拿过已经整理好的行李,把桌上剩下一半的蜡烛放进柜子里,再次检查了窗户,确认门外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背起行囊走出我的屋子。

  “您好!”就在我关上门的瞬间,一个温柔的男人声音传来,我吓得尖叫一声弹开很远,一个六十几岁,慈眉善目的男人站在一旁看着我:“伟大的约瑟夫保佑,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出来的。”男人露出欣慰的表情,做了个感恩的手势。

  惊恐之余,我迅速反应过来对方是刚才在门缝里塞传单的人,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被吓得半死,但好在对方是约瑟夫学派的人,约瑟夫学派一向尊重公民的自我意识,凡是讲求自愿,不会做出什么威胁我生命安全的事情。“你怎么翻进篱笆墙的?”我问。“伟大的约瑟夫保佑,正义的事业总会克服障碍。”听到对方的回复,我点点头,知道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不太可能问出什么有内容的答案。对方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宣扬殉道的伟大,我没空与他纠缠,一边向外走,一边仓促地敷衍他:“您说的特别有道理,但我现在真的不能自尽,我还有我的职业道德要履行,我的主人雇用我为他们的家庭成员医治问诊,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的离开”。

  “那您的罪过就更大了,”对方打断我:“在这个世界资源只够人均活40年的时候,您还在试图延长百岁老人的寿命,您这是反人类的行为,是比盗窃,杀戮都严重百倍的罪恶”。“不,我拯救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是能够保障人类生存,改善我们生活条件,让人类文明能够长久延续的人,延长他们的寿命是造福世界上的每个人。”我一边反驳一边转过街道,小史密斯先生的一辆车停在转角,这是他承诺给我帮助我度过合法竞争月的装备之一。“那只是他们为了获取在岛屿上活的更久又不背负道德谴责的说辞,先生。世界的规律是不会因为一群耍小聪明的人而改变的,所谓改善生活条件只是眼下给一部分人看的障眼法,人类文明的延续依靠的是伟大人类不断的自我牺牲”。我不想再与他争辩,匆匆发动车子离开,在内城区里,我的车速并不快,父亲去世后我便对交通工具有了阴影,自从上次撞到斯巴达后,我更家害怕出现交通事故。那人跟在我的车子身后跑起来,六十岁的身体十分健硕,足够他与我的车子保持相对静止并且一边奔跑一边对我劝告。“先生,恕我直言,关于您我们也做了一定的了解,以您目前的形式,即使您不选择与我们一起牺牲为人类做贡献,您能活过合法竞争月的几率也很渺茫。与其都是凶多吉少,不如加入我们,您的牺牲将变得有十足的意义,您将会以英雄的身份被铭记”。

  拦路人温柔的声音像冰雹灌进我的耳朵里,无名的恼火和羞耻感裹挟着一连串不愉快的记忆窜了上来,只恨地面上的霜太厚太滑让我无法快速行驶甩开他,我踩下刹车,故作沉思状几秒对他说:“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是眼下我真的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处理,我答应你,等我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我会在约瑟夫日当天回到格林尼治广场参与殉道活动,可以吗?”“真的吗?”他的眼里发出惊喜的光彩,仿佛自己只是想尝试摇撼一个纹丝不动的墙壁的难度,却一不小心轻而易举开启了去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大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陪着您一起处理您的事情,帮助您完成最后的愿望。”“不不不,不用了,我想我自己可以的。”我连连拒绝,可他自顾自的坐上了我的车。“没事的,伟大的约瑟夫保佑,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有一个圆满的句点。”他说着,做了个虔诚的感恩动作。

  我无可奈何,因为拦路人的突然出现,我原本规划好的捉襟见肘的逃亡时间变得更加紧张,此刻每与他多撕扯一个回合,我的危险系数就会增加一倍。我放弃与他缠斗,载着拦路人离开我住的街区,街道上弥漫着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压抑和安静,靠近城市中心格林尼治广场附近的史密斯集团成员聚集地,已经有史密斯集团的联合雇佣兵窸窸窣窣地堆砌防御工事。“你看到了吗?他们这种行为才是真正的浪费资源,如果他们对生命没有这么强烈的执着的话,这些人力和设施原本可以用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拦路人惋惜地摇摇头。我转动方向盘,车轮与地面的一层薄霜摩擦,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车子朝着市中心相反的方向驶去。

  “您不是去史密斯住宅的街区?”拦路人有些惊讶。“当然不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穿过生育圆周,到荒山野岭去,那地方特别偏僻也很危险,依我来看的话,你还是在市区里等我回来比较好,如果路上有什么不测,会影响你伟大的殉道计划的。”我试图甩掉拦路人。“不不不,没关系的,我可以跟您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一定会护送您亲自参加殉道仪式的。”拦路人喋喋不休:“可是您怎么敢一个人去外环城区呢?那边的人对您态度都不太友好,您不害怕吗?”

  “你记得二十七年前的十二月吗?”我问拦路人。

  我明知故问,经历过那一年的人合法竞争月的人,不会有人忘记那个月份。三十年前,十二月政策刚刚实施,圆圈内的优质居民,在史密斯家族大家长老史密斯的召集和带领下,凭借着更加充足的资源和高科技武器的使用权,稳稳占据着食物链中屠杀者的高阶位置。政策颁布的前两年,合法竞争月中死去的多半是居住在远郊手无寸铁的居民和老弱病残原本就不久于世的可怜人。直到第三年,也就是二十七年前,一位青年帮的领袖凭借着聪明才智与自身魅力混入史密斯派系中,靠着纵横捭阖的实力勾起了史密斯派中的各个成员家族和团队对同盟资源的觊觎,史密斯派进而互相猜忌怀疑,敌意在自诩“精英集团”的人群内部开始滋生。第三个合法竞争月,史密斯派在自相残杀中伤亡惨重,青年帮趁虚而入,趁机发起一次成功围剿。那一次的杀戮格外惨烈,每一个踩过那个月跨进新一年的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幸存者。

  “我出生在那一年的十二月。”我说完,拦路人迅速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一年,我的母亲挺着怀胎十月的肚子,在父亲工作的诊所里,听着门外惨叫声响成一片,想出去关上篱笆门,刚走出门眼睁睁看到一个人的头颅被割下,吓得跌坐在地上,鲜血从双腿间流出。我的父亲刚刚为史密斯派某位首脑包扎伤口回来,看到地上即将冻成冰的掺着羊水的血,迅速点起用尸油做成的蜡烛,又从身边死掉的人的尸体上扒下棉外套盖在我母亲身上,就这样,我母亲作为一堆躺着的肉体中唯一一位有呼吸的人,枕着逝者的胸口,咬着尸体的胳膊,痛骂着不仁不义的命运,生下了我。

  那一年的十二月像一条有仪式感的时代分界线,史密斯派丢盔弃甲,青年帮士气大振,一直以来由人权分界线以内的居民掌握十二月游戏控制权的局面被打破。但史密斯家族并没有一蹶不振,他们用了一年时间,利用怀柔政策,邀请青年帮群体中相貌优秀,天资聪颖,知识水平较高的成员,高薪聘用他们作为自己家的家庭老师,给与他们优厚的待遇和住在市中心的权利。就这样,一部分成为既得利益者的青年帮中流砥柱心中的仇恨情绪松动软化,青年帮内部按照一无所有程度和对于史密斯派的憎恨程度重新划分成了三六九等,处于下等的青年帮成员不满上层建筑简单粗暴的领导,转而投靠了看似彬彬有礼的史密斯家族。

  从此,战况深化,局势不断复杂,每一年的十二月,情况也就越发的不可控。我不知道我的祖辈是否有参与过类似的同盟,经过几番洗牌变成了今天的身份地位。但我知道,光是我出生的时间,已经足够唬住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人了。

  “这么说来,您真的是一位被命运眷顾的勇敢的人,”拦路人感慨到:“可是您去城市之外的方向做什么呢?找人还是送东西?”

  “到了你就知道了,你呢?你是怎么想到加入约瑟夫的教派的?”我讨厌被刨根问底,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转移话题。“我啊,您应该想不到,我其实是一个孩子的爸爸呢。”我双手扶稳方向盘,用眼睛的余光上下打量着拦路人,推测他的身份和职业,目前在岛屿世界上,有资格生育的职业屈指可数,他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些领域中的一员。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往下解释。“如您所见,我这样子的人,一定是没有权利和资格生孩子的,对了我还没告诉您我叫什么呢,我们家的祖辈有个奇怪的规矩,就是每一代的名字就要在父亲的名字的基础上再加上几个字作为自己的额名字,到我这一代已经长的像药品说明书了。我的名字太长,别说其他人,连自己都记不住了。但小时候我的父亲和邻居叫我小帕,后来长大了大家都叫我老帕。我之前是发电厂的工人,负责给发电设备降温,一直到四十多岁才结婚,这在我们发电厂已经算是结婚很早的幸运人士了,我的同事都很羡慕我呢。我和我老婆很恩爱,也都想要孩子,可是我们不管从哪个角度算,都是绝对没有繁殖资格的。所以结婚不久,我老婆就按照规定去打了绝育针,但是很奇怪,打完绝育针的第二年她就怀了孕,我问了身边很多人,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情况。那天我老婆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对我说一定是上天听到了她的愿望,赐给了她这个孩子。她太喜欢孩子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次失去他,于是我们决定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等到哺乳期结束,我们就搬到荒无人烟的野外去住,把孩子藏起来。可是哺乳期还没过孩子就被发现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闯进了我们的家,在床底下的工具箱里找到了我们幼小的孩子。说我们违反了法律规定,作为维护治安的戒备队必须带走我们的孩子并给我们相应惩罚,无论我们怎样求情都没有用。我的妻子简直要晕倒过去,就在这个时候,伟大的约瑟夫出现了,他拦住戒备队粗鲁的动作,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他居然当着戒备队的面将孩子认作他的孩子,保住了我们的孩子不被带走。我和妻子感恩戴德连连道谢,约瑟夫对我说:“虽然你们的感情我能理解,但这个世界上,多一条命就是多一份人类灭亡的压力,更何况你们夫妻都已经四十多岁,在这个资源只够供给人均不到四十年寿命的时代,你们已经侵占了其他同胞的生存权利,我救下你们,是希望你们能够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我和我的妻子浑浑噩噩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在那一天才豁然开朗,我们曾经因为不能生孩子的事情抱怨过冷血无情的制度,抱怨过我们的父辈不够出色给不了我们更好的公民身份,甚至抱怨过造物主对我们太过刻薄。但直到那天我们才知道,真正威胁到我们的子孙们的出生权利的,正是赖在这个世界太久的我们自己。“

  “所以你和你的妻子加入了约瑟夫的教会?”我问道,老帕认真地点点头,努力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那个时候约瑟夫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影响力,我和我老婆作为前几批的成员,将伟大的约瑟夫的精神散播到了这个岛屿的各个角落,呼吁更多人为人类延续而献身。如今约瑟夫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我和老婆决定以身作则在去年参加殉道活动,我的老婆去年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在岛上最后的使命。我因为面相和善擅长与人交流,去年被约瑟夫派去史密斯居住区附近宣传布道,因为路上耽搁错过了去年的殉道仪式,只能今年再去参加了。”老帕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殉道派的传单,传单背面画了两个人的肖像画:“这是去年我妻子殉道之前找人为我们画的,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留下这个给我,她真是个有觉悟又善解人意的女人。”老帕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借着车灯在雪地上反射出来的微弱光亮,匀出一丝眼角的余光看着传单背面的肖像画,老帕眉目亲切,旁边的女人素雅淡然的脸上倒是有几分坚毅的神色。奇怪的是,那女人的面孔有几分似曾相识,我努力回忆,但终究没想起来自己何时见过她,我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见到我的母亲而对所有温柔的女性形象所产生的亲切感幻觉。

  汽车飞一般地行驶在路上,向前的路越来越颠簸,街道越来越狭窄,简陋的房屋十分拥挤,我知道我离城市越来越远了。很快我就要穿过生育圆周,圆周之外就是最危险的一段路,生育圆周之外生存资料捉襟见肘生存权利被一再压缩的世界公民,有相当一部分人加入了青年帮的阵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我转头问老帕,他摇摇头,手表是最为金贵的奢侈品,即使被多方赞助的约瑟夫学派,也只有上层组织者才能拥有随时知晓时间的特权。我紧张地推算着,合法竞争月应该就快到来,不,或许是已经到来了,每年合法竞争月刚刚开始的几个小时总是十分安静,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规划,部署,试探对方的动静。直到天亮前后才会传来第一声口号或是哀嚎。汽车继续向前行驶,尖利的叫骂声由远及近传来,我下意识握紧了方向盘,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不见人影,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骂声。好像是这些破败的房子气急败坏地攻击驾驶着现代交通工具的我。

  还没听清这声音的来源,一个体型肥硕的妇女一只手拎着木棍,一只手拿着圆形面板冲到车前,我一个急刹车,汽车在妇女面前半米处停下来。天可怜见,这一个刹车我又耽搁了好几秒,我暗暗骂了一声,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从这满脸横肉的身体上碾过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每一个人生来就会倾轧同类,只有我和我的家人从生下来就丧失了这种天赋,诊所抽屉里存放着整套的手术道具,我和我的父母却至今没有故意划破过任何一个人的手指,活该被逼到今天这般狼狈逃窜的地步。在我痛骂自己的当口,不知何处又窜出一个身形壮硕的女人来,手里拿着锯齿状的人腿骨做成的餐刀,冲过来冲着肥硕的妇女又劈又砍。肥硕妇女身高上不占优,体重又太拖后腿,在近身肉搏中连连败退,不得不躲到我的车后,健壮的女人又冲过来砍,刀砍在我的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莫名其妙,就这样看着二人围着我的车你攻我守打了好几个回合。“你这是破坏规则”肥女人气喘吁吁,“今年可以杀人月还没开始呢你就动手”。“谁说还没开始!我在家里数着数算着呢!”健壮女人反驳。“你数着?那就更不可心里,你平时说话就比别人快,别人说一句话你字都蹦出一箩筐了,你数数能准吗?”“你放屁,我说话快,杀你可慢的很!不然你这个死婆娘还能喘气到现在!”健壮女人咬牙切齿,拿起刀又要劈,肥女人灵活地一躲,餐刀再次砍刀我的车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你以为我怕你吗?我好心担心你算错了时间违反法律自己进监狱,结果你不识好人心!你不信你问问开车的!人家是能听到时间的!”胖女人把住我的车门,用眼神像我求救:“弟弟,你告诉她,现在可以杀人月现在开始了吗?。”“您是说合法竞争月吗?哦,还没有吧,应该还有个一刻钟。”我下意识配合地接上了她的话,我并不是多想救这胖女人,实话实说她除了是一条生命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值得同类产生共情的地方,甚至不如老史密斯家中的宠物值得被体恤和怜悯。我配合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逃亡多争取一点时间,这四周破败的住宅区,每一扇门口都想潜伏者一只恶魔,这两个女人说不定就是恶魔放出来试探我的排头兵,若此时松口承认合法竞争月已经开始,说不定下一秒,成群的青年帮战士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断了我。

  健壮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我,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关心社会事件又有立场的人,只是一个愚蠢闭塞的妇女,她没有认出我,也没有看出我木讷表情下被掩藏的私心,只觉得我的衣着打扮看似体面,语言谈吐也不像是一个会为了眼前这牲畜一样的女人骗人的人,于是半信半疑放下了腿骨做的锯齿刀,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行吧,反正也就差撒个尿的时间了,这死婆娘也跑不了多远,就让她换身体面衣服再去死吧。”说完转头迈着长腿走了回去。胖女人整个身子瘫在我的车门上,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一边感谢一边央求:“哎呀好弟弟,你可真是个好人,你带你这可怜的姐姐走吧,不然等会这个疯婆娘非把我剁成酱沾饼干吃了不可。”我皱着眉头,还没有来得及回绝,身旁的老帕立刻殷勤地打开车门:“好啊,我们十分乐意顺路载女士一程”。胖女人高兴地跳上车后座,车子猝不及防承受了额外的巨额重量,猛地向下一沉,好在没有散架,为了节约能源消耗,提高速度,车身的材质多用极为轻薄的合金金属,也有便于车子在洪水中漂浮起来。车辆的设计者明显没有考虑过此时的这种状况,胖女人上车后,车轮摩擦力变大,车子向前行驶明显吃力了起来,我需要狠狠踩油门才能维持之前的速度,我已经没有时间骂娘了,车上两个人都是危险品,一个是神仙的传道士,一个是魔鬼派来的贩夫走卒,随便哪句话说不好都会引起争执耽误更多的时间。我沉默地开着车,听到老帕对胖女人和颜悦色地说:“感谢伟大的约瑟夫让我就下了你,你知道,我救下你,是希望你能够死的有尊严。”“啥?救人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吗?哪有救人是为了让人死的道理。”胖女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老帕,听着他耐心地传道,然后挠挠头:“我听不懂你在扯啥,都死了还分什么三四五六,你们爱咋死咋死,我不要什么尊严,我就想好好活着,多活一天算一天。”。

  胖女人粗俗的话引起了我偷偷的共鸣,我很开心从比我地位卑微的同胞身上,看到了人类最原始的求生欲。似乎每一种文明的演进都是如此,探索更加长久与宽广的生存边界的动力发源于人类中兽性的成分,在文明的进步的过程中,人类向着神性的部分延伸生长,有了对美好精神品质的追求和对终极意义的向往。然后再回过头试图摒弃自然人性中的习惯,这规律听起来很奇怪但却一直在真实发生。在胖女人说话之前,我想过很多说辞来解释和美化我的求生欲,包括我要遵守职业道德对我的雇主负责,包括我的母亲下落不明我需要寻找她,包括我还有很多可以造福人类的研究没有完成,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搪塞的借口。我就是自私如此,即使说不出这个世界的一点好,还是有一种天然的动力,让我想要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这里。“你叫什么?”我问胖女人,“我叫维纳斯”胖女人回答,我突然间大笑起来,溅出的口水瞬间结成了冰凌砸在方向盘上,一年前躲在山洞里的时候,斯巴达曾经给我讲过,在一座叫做古罗马的城市里有一群擅长讲故事的人,他们讲述的故事中有一位女神,被称之为爱与美的化身,就叫做“维纳斯“。在第一批登上岛屿的先人中,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是一位雕塑专家,随身带的作品里有一尊维纳斯女神的塑像,那尊塑像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风化,女神的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皱纹,在一次暴雨中,雕塑专家的后人房子被冲毁,带着这尊雕塑去寻找新的避难所,路上不慎跌倒,爬起来发现雕塑已经被摔碎,碎片浸泡在雨里变成一团泥浆。就这样,维纳斯的容颜变成一个谜,但从先人记录的资料来看,看过她的容颜的人,五一不被这美所震撼,她的形象作为美的代表,在一代一代岛屿遗民中流传,在后代的想象里被不断神化。因此,在前来求助我的患者里,很多人家的女孩都叫维纳斯,家长们期待自己的女儿能够得到来自这位神秘女神的偏爱和照拂,得天独厚艳冠群芳。而眼前这一位维纳斯,在众多同名的人里,看起来似乎格外具有荒诞色彩。我的笑声在死一般安静的街道上回荡,胖女人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我的嘴。”你疯啦?我们这地方的房子隔音很不好,放个屁都能震倒几栋楼,你不要命我还要呢。““那你为什么会被追杀啊?”我努力止住笑声问她。“别提了,那个疯婆娘,一家子脑子都长草了。去年春天的时候,她男人主动来找我男人打赌,看谁家屋檐的冰溜子先融化下滴一滴水。明明应该是我家赢了,他男人耍赖,用舌头舔自己家屋檐的冰溜子,舌头都粘在冰上差点拔不下来,还死活不承认自己作弊,非让我男人赔给他两根火柴,这不是缺德吗。还有隔壁的疯婆娘也是,自己家门外的铁钉生了锈,非说是我家的铁钉生了锈,偷偷掉包了她家的钉子,真是疯了。我男人去年的杀人不犯法月把她男人砸死了,我男人自己也被打瘸了,本来这个事情就算了嘛都到新的一年了该过去就过去了。结果她就跟疯了一样,这一年,不依不饶的,每天天不亮就坐在门口磨刀喊着要跟我拼命,街坊邻居都看习惯啦。”维纳斯瞬间露出了一种嫌弃鄙夷的表情。

  “就因为两根火柴和几个钉子就要杀人?”“对啊,这事情还不够严重?去年的时候,我家后面那排房子,有两家人,因为其中一家的老光棍偷听隔壁夫妻两个晚上腻歪,被个嘴快的传出去,那夫妻知道了,杀人不犯法月的时候找上门来算账,打了好几天,前前后后杀了好几个人呢!”维纳斯见怪不怪地撇撇嘴。我原本想感慨一句生命居然可以这样的廉价和儿戏,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都心知肚明,在这块陆地上,除了拥挤多余不断复制再生的生命之外,任何一样东西都因为“限量”而显得珍贵。

  我有一搭没一搭和维纳斯聊着他们街坊之间的琐事,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生育圆周外的住宅区好像和维纳斯的体型一般,格外的臃肿,我狠踩油门似乎开了很久才从肮脏逼仄的地方逃出来,低矮的住宅从拥挤又变得稀稀拉拉起来,已经十分靠近远郊了,区隔住宅区和远郊约定俗成的标志物是个巨大的烟囱,每年合法竞争月之后的尸体,在被拆卸掉可回收利用的零部件之后,统一送到这里焚烧销毁,再把骨灰取出加工成农作物肥料和药物。这根烟囱是一年前合法竞争月结束后我和斯巴达约定好的地方,一年之后十二月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在这里集合,然后一起回到我们的秘密山洞。我把车子停在烟囱旁边,举目四望,四周空空荡荡的平地与夜空相接,风挤在天地之间局促地来回跑动,一个人影都没有。

  是他有事耽搁了?还是因为我的迟到他已经离开了?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种种可能性发生的概率大小。“是车子出故障了吗?”一旁的老帕揩了揩鼻子,捂紧了自己的外套。“没有,我在等一个朋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远处天边隐约出现一个人影,我急忙跳下车,对着模糊的轮廓挥挥手,远处的人影从一个变成两个,又变成几十人,我揉了揉眼睛,担心长久地驾驶让我的眼睛出现了机能损伤。但我很快发现并不是我视力的问题,向我飞奔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拎着武器浩浩荡荡的一个队伍。我急忙跳上车,还没等我发动汽车,一群穿着青年帮统一制服的人已经把我的车团团围住。“停止反抗!”几十个人的首领一挥手,青年帮成员们齐刷刷地用兵器指向我,他们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几岁不等,衣着都很单薄,颧骨通红龟裂,眼神像史密斯家的监控摄像头一样机敏警觉。维纳斯吓了一跳,恨不得把头埋进自己的肚脐眼里,老帕倒是一脸见惯了风浪的表情,整理了下衣领,露出处乱不惊的神色,随时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发表一番高谈阔论。我跳下车,双手绞在一起放在头后,表示自己愿意配合对方的任何动作。青年帮队伍的领队走到我面前,围着我赚了一圈,伸出一只手指在我脸上蹭了几下:“果然是个没吃过苦的体面人,这脸嫩滑的像个刚出生的小女孩。”领队说完,周围青年帮成员的眼神似乎又锋利了些。维纳斯被这阵势吓到,像个球一样从车后座上滚下来:“我不认识他!我就是刚才顺路坐了他的车!他非要让我上车我拉扯不过他才同意的!我跟他不一样!我也是挨过饿受过冻的!我是被他绑架的!真的!不信你摸!你摸我脸!糙得和你们一样!”维纳斯自顾自拉起青年帮领队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领队以为她要反抗,向前几步把尖锐的武器对准她的脸,维纳斯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鬼哭狼嚎地冲着我骂:“你怎么不早说你有这么多仇家啊,你早说我死也不坐你的车啊!”。我双手抱在脑后,用眼神示意领队走到我身边,对他轻声耳语:“能不能帮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他上下打量着我,仔细摸了摸我身上没有武器,给了身边队员一个眼神,队员走到我面前,脱下我的外套,突然惊叫一声,周围的人全都愣住,纷纷围到我身边看着我。

  我的外套里穿着一件青年帮的领袖制服,这件衣服是几年前史密斯集团对青年帮的一次围剿战役中收获的,一年前在我离开史密斯家房子的时候,患有风寒的老史密斯拄着拐杖走出房间,将这件衣服拿给了我,期待这件衣服关键的时候或许可以拯救我,我打开史密斯家房门的时候,青年帮成员们没有认出我就是他们索要的人质,却认出了这件衣服,以为我是深入敌营的同党,冒死为他们打开了大门。于是绕过我径直冲进了史密斯的家,我太过紧张已经记不起具体的很多细节,只记得慌乱中,似乎还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感谢。史密斯家族是自私者队伍中难得的良善人,他们不会冒着自己家族被围攻的风险留下我避难,却会在不影响自己家族的前提下尽量给我多一些。或许就是这冷血中的一丝暖意,支撑着我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信任和依赖,让我心甘情愿为史密斯家族卖命,始终如一。

  也或许是这冷血中的一丝暖意,害死了老史密斯自己,史密斯家铜墙铁壁,叫嚣着的青年帮用尽浑身解数也未必真的能破墙而入。倘若他坚持留我在家中避难,我就不会因为必须走出去而打开门,如果我不打开门,他也不一定会被刺杀身亡。

  我从回忆中逐渐清醒过来,青年帮的成员们看着我身上的衣服,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放下手上的武器,以一种肃然起敬的姿势站立着。领队苍白的的嘴唇不停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还是因为太过震惊,他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又不知如何说起,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独自开着史密斯集团才有资格拥有的座驾在合法竞争月的首日穿过人迹罕至的城镇边境。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不要多问”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轻轻侧身让开,身后的队伍也为我让开一条路。维纳斯愣了两秒,迅速爬起来掸掉自己衣服上的雪仓皇爬上车。我故作淡定,努力模仿青年帮领导层应该会做的事情,我走到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面前,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冻得通红梆硬的细脖子上,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崇拜。我对自己的演技表示满意,轻轻松了口气,转身正准备上车,毛孩子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喊起来:“我想起来了!他是史密斯家的医生!我见过他的画像!他是我们的敌人!”。我浑身一机灵,之前准备好的表演节奏全部乱掉,手忙脚乱爬上车,正准备发动汽车,几个青年帮战士一把打开车门,把我从车座上扯下来,狠狠按在地上。我气喘吁吁,不停挣扎,两个队员用脚踩着我的肩膀和腰让我动弹不得,领队蹲在我面前,把我身上的青年帮领导的衣服扒下来,用力掰过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我的脸上写满狼狈和懦弱,不用开口就已经露了馅,领队对着我的脸狠狠啐了一口。

  我在那领队的眼睛里看到了被羞辱之后恼羞成怒的火光,我被脱得只剩衬衣,冷风吹来身上不禁一阵寒颤,我想否认我的身份,说我并不是史密斯的医生,那个孩子是信口胡说认错了人。可我的喉咙被他紧紧捏住,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他从腰上解下一把弯曲的人腿骨材质匕首,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我想他大概是准备划开我的喉咙,绝望地闭上眼睛。

  “等一下!”老帕突然开口,青年帮成员们纷纷看向老帕,老帕不慌不忙走下车,仿佛看不见面前的各种武器,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确认我的喉咙此刻还没有被划开一道口子,我求救一般看着老帕,期待他能为我作证告诉他们我并不是那个什么罪该万死的医生,我只是为他的恩师约瑟夫端茶倒水的普通助理。但转念一想,约瑟夫教派的人痛恨欺骗,成员从不说谎,我刚刚燃起的求生希望的微弱火苗又迅速被浇灭。

  “我是从他家里跟他出来的,他的确是史密斯先生的医生。”老帕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句。我命休矣!我闭上眼睛,再次抱怨起命运的不公来。

  为什么有的人杀人如麻却能活得安然无恙,我只是拒绝救一个原本存活几率就渺茫的人却要被用以命抵命的严苛方式制裁?

  “但是他已经加入了我们约瑟夫学派殉道的队伍!”老帕的语调高了八度:“杀死一个即将准备自我牺牲的人是一种什么行为?你们在犯罪!你们在阻止一个幡然醒悟的人成圣的道路!还有比这更罪恶的事情吗!”老帕走到青年帮成员面前,目光炯炯打量着他们,“看看你们一个个正义的样子,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这些正义的人!哪一个愿意和他一样!在二十几天后走向格林尼治广场高贵地结束你们的一生?”。老帕的发言情真意切极具感染力,有一瞬间甚至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即将慷慨就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青年帮队员们的眼神茫然了起来,都看着领队询问他的意见,领队犹豫了几秒,挥手做了个放行的动作。我怔怔地站着,直到老帕已经在青年帮的队伍里发完了约瑟夫学会的传单,扯了下我的袖子,我才惊魂未定地上了车。

  维纳斯像一摊泥一样蜷缩在车后座,对于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事情的反转太快戏剧性太强,以她的智商根本消化不了。她唯一清楚的一点大概是得罪了我,很怕我把她赶下车,一声也不敢吭。老帕依然面色从容地坐在我旁边,目光热烈得似乎可以把黑夜烫出两个洞,仿佛路边的积雪和泥泞都是他的旧友。我开着车子,脸上划过的刻薄的风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这是多么的黑色幽默啊,一个一心要拉着我一起赴死的人,在关键时刻从死亡边缘救回了我的命,如果斯巴达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我看着四周苍茫一片的夜色,再次担忧起斯巴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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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三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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