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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韶小果知道这是一场梦。
她的视野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漂浮在半空中,看到始安城、山海书院,还有更远的城镇、更多的人们。
一半走在悲戚的人群中,看到街道上飘荡着白色的纸钱,听到高墙内传来哭声。
苦难席卷了这个人间,一开始是瘟疫,然后是战争,最后是天灾。末日来临,相爱的人们轻抚着彼此的脸庞,说不完的不舍。
眼泪不受控制,流不完的流,就像有人在她眼睛里放进了无数条河流,汇聚成瀑布。脑袋里好像有许多人在一起说话,痛苦得令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发出嗡嗡的声响,被瀑布冲成数万碎片。
她跟着他们一起痛,一起哭,一起祈祷,一起死去。
然后一起行走在一条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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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结了冰,白雾缭绕,散发着寒气,她能感受到无数的视线,周围却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河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只荷包。
韶小果拾起荷包,上面的花样是一对鸳鸯。绣荷包的人大概是不擅此道的,绣得有些粗糙,翻过来看,背面还绣了两个字:相偕。
简简单单的,却又是很难很难的。
韶小果环顾四周,不解这个荷包是怎么来的。
前后两岸都没有任何人,这条河似乎也没有尽头,只有两旁的峭壁在河面上投射出的阴影。
韶小果抬起头来,看见最高最高的山崖上,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下隐约像是有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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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山顶,提着裙子跑到了树下。
树下果然有人,坐在崖边看着下面的河岸,一脸的忧愁。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做普通的妇人打扮,见到有人来,显得有些惊讶。
“这是你的荷包吗?”
韶小果把荷包递过去,她点了点头,却没有接。
“你怎么会在这里?快回去。”
韶小果愣愣地点了点头,反问道:“那你不走吗?”
“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啦。”女人指着山下某个方向,“我家以前是开茶肆的,喏,就在那里,我和我相公自成亲起就生活在那里了,后来我们还养了一只猫,后来……”
她没有说下去,停顿了一会儿,又催促她道:“快回去吧。”
韶小果觉得她莫名地熟悉,好像是许久未见的旧人。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女人走了过来,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笑了笑:“你长得真好,真漂亮,我要是能见你,就好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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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醒了过来,周围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
坐在她床边的是任厌,看到她醒过来,就把她抓起来塞进了自己怀里,抱得太紧,她只能敲敲他的背让他放开。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回来了呀?”她轻轻地,嗓子哑哑地问。
“我想你了,很想你,就回来了。”他也轻轻地,把声音贴在她耳边答。
屋子里很多人。林倩云和白青站在她的床边,林倩云脸上还有一条条的泪痕,看上去哭得很惨;八尺夫人和夜煦站在门口,像两尊门神;崔玄和韶益寿也在,她极少见到这两人面红耳赤的样子,像是刚刚吵过一架,眼下温莞正在给崔玄递茶,王乔松正在给韶益寿顺气,韶益寿哇啦啦地吐着血,缓了缓神,疾步走到韶小果床前来,脸黑如锅底地拉开任厌,自己小心地执起妹妹的手。
“小果,你觉得如何?还好吗?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挺好的,兄长,你们在吵什么?”
韶益寿呼吸一滞,没有回答。
韶小果环顾了一圈大家的脸色:“该不会是我要死了吧?”
“呸呸呸,小孩子胡说的,不算数不算数。”林倩云叉着腰呸了几声,“小果,你就是烧了两天,既然都醒了,那就肯定好了。”
韶小果看着她花猫似的脸,笑了笑:“谁愿意跟我说句实话,谁就留下,这屋子本来就小,这么多人,空气都不好了。”
八尺夫人哈哈笑了起来:“小丫头是个豁达人,我就说,你们吵来吵去有什么用,最终做决定的不还是她么!”
“我来说吧。”崔玄放下茶碗,正要开口,却被韶益寿拦下了。
“我来说。”韶益寿叹了口气,“你们都出去吧。”
八尺夫人点点头:“小果丫头,你醒得正是时候,今天我就要撤桥关门了,你可要趁早做好决定。”说罢拂帘出去了。
夜煦隔着一屋子人遥遥地对她行了个礼,便跟着八尺夫人一起走了。
崔玄坐到床边,给韶小果把了个脉,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叹息道:“命运造化,或早或晚。”
温莞将一碗粥端给她,叮嘱她道:“先吃点东西,恢复些气力,晚间我再送吃食来给你。”便拉着欲言又止的崔玄走了。韶小果看着他们,总觉得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往日里温莞都是静静跟在崔玄身后,而今却敢与他拉拉扯扯了。
“我也去帮你。”林倩云对温莞道。回头又对韶小果说:“唉,女主角的故事线都是这样的,什么事儿都往一个人身上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小果,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林倩云拉着白青离开了。
韶益寿与王乔松对视一眼,王乔松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对着韶小果淡淡笑笑,也退出了房间。
韶益寿瞪着任厌:“你怎么还不走。”
任厌瞪回去:“她现在离不了我。”
韶小果有些不解,任厌却没解释,只是把被子给她裹上,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大咧咧地对韶益寿道:“说吧。”
韶益寿气得干瞪眼,最后也只能气呼呼地在床边坐下,尽量将注意力只集中到韶小果身上:“小果,人间将有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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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夕那晚救下一城的人和异兽之后,韶小果便陷入了昏睡,任厌把她抱回了家,放在她的小床上,盖上她的小毯子,再把自己放在她的床边守成一座雕像。
韶小果陷入昏睡,在梦里痛哭、尖叫、求救。八尺夫人和崔玄用了许多办法,却依然无法叫醒她。
八尺夫人点上追魂香燃了一夜,才找到她魂魄的踪迹,说她去了忘川的尽头。
忘川尽头,一个只有阎君能去的地方,没有活着的灵魂可以从那里回来。
任厌要带着韶小果去酆都找小阎君,却被崔玄拦下。崔玄用法器强行推演了韶小果的命数,见到她为抵挡人间灾难而陨落,此时,正是她作为人参果的能力觉醒、命运转动之时。
按照八尺夫人的说法,此次疫病的突然爆发像是由灾祸之首“蜚”引起的,但蜚陨落已久,不可能复生。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将蜚从长眠中唤醒,又或者有人费尽心力地强行将它复生。但不管是哪一种,一旦蜚复生了,将给人间界和鸿蒙界都带来难以估量的毁灭性的打击。
蜚什么都不必做,所到之处已然寸草不生,若它有心攻击,顷刻之间就能将通都大邑变成一座死城。它带来的疫病能让草木枯萎、生物狂暴,并且人间无药可医。
而唯一的解救之法,在韶小果身上。
那晚她便是催化了自己的生命力,治愈了一城的生灵,也因此开始与人类产生了强烈的联系,可以共情方圆百里所有人的所思所想。就像是她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数万亿的碎片,与所有人类共存,最后也将牺牲自己拯救这个人间。
人参果与人类族群紧密相连,此生必生,此消彼亡。本是为毁灭人类种族而生,最后却成为人间的最后希望,这就是命运。
崔玄认为她会顺应命运。
崔玄和任厌僵持不下时,韶益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始安城,提出了新的解决思路。
他自然是不想让韶小果顺应什么狗屁天命,但也觉得忘川尽头不是能去的地方,万一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呢?
所以他想带韶小果去鸿蒙界,人间界的事情他们全都不管了,他要让韶小果好好活下去。
韶益寿与崔玄就这么吵了一天,吵到韶小果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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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救全人类?”韶小果露出了听天方夜谭的表情,“太看得起我了吧。”
“都只是帝江的推演而已,准不准还两说,别信他的。”韶益寿没好气地道。
韶小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人参果,我若死了,人类就会灭族。而我现在的性命是从无数人间亡魂那儿买来的,若人间毁灭了,那我也会死。但如果拿我这条命去救他们,我会死,但人间会好好的。那不管我怎么选,都是死局嘛。只有拿我救人,不算亏。”
“不,你可以选,别管他们,跟我去鸿蒙界,我有办法不靠人类魂魄帮你延续生命,就算人类灭族了,你和乔乔都会好好的。”
“那需要兄长你付出什么代价呢?”
韶益寿顿住了,时隔多日,他发现自己的小妹妹敏锐了许多。
“我不去鸿蒙界。”韶小果摇摇头,“我心中有数,兄长让我自己决定吧。”
“小果……”
“兄长和嫂嫂出门了那么久,是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带礼物给我呀?”韶小果转开话题,明显不想再聊下去。
“我们……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过了玉安山群,见到了广阔草原和雪原……以后兄长也带你去看一看。”
他说得很含糊,眼神不时瞄一眼任厌。
韶小果猜是有什么他不想让任厌听到的,也不勉强,打了个哈欠,软软道:“我困了,想再睡一会儿。”
韶益寿起身:“好,你好好休息,你醒了我再来看你。”说罢又去瞪任厌,“你还不走!”
韶小果却按住了任厌:“我想他陪我。”
韶益寿看着自家妹子虚弱的小脸,只能哑了火,无比气闷地出了屋,去找自家娘子要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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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没急着说话,她没力气。她就这么靠在他身上,小口小口地把温莞给的粥喝了,咂巴咂巴嘴,发出喑哑的声音来。
“好久不见,哦,好像也没多久嘛。”
“差不多,七天,不算你昏睡的这两日的话,五天。我回来那天就看到你了,你没看到我,你晕过去了。”
任厌语气平平,也不像有多么想念她的样子。
韶小果更想讽刺他了。
“走的时候,不是一副此生再不相见的架势么,后悔了?”
“嗯,到永山的时候开始后悔的。”
“永山?”永山在倏然山再北一些,没什么特别,只有一座陵园在那里,从始安城过去,需要两天的脚程。韶小果不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但她对任厌的反应很不满意,她抓着自己的小毯子阴阳怪气地刺道:“才两天就后悔了,看来我在山主心中还是挺有分量的。”
“两天?”任厌愣了一下,随即觉得有些好笑。他抱紧怀中的小果子,在她颈边笑。“化为原身时,从这里到永山,只需须臾。”
韶小果不说话了,她把自己埋进毯子里,再深深嵌入他的怀抱中。
“但我只觉得那段路十分漫长,睁眼时只能看到星星,你却不在我旁边了。漫长得像没遇到你之前的数千万年时光。从你们人类的角度看,那应该算一个永恒。”
任厌扒开毯子,在里面找到韶小果的脸,把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唇边,轻轻蹭了蹭。
“所以我,是经历了一个永恒后,开始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