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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错哪儿了？”
韶益寿手里抓着个鸡毛掸子，绕着韶小果缓慢地转圈，压迫感极强。
梦娘和王乔松坐在桌边的梨花凳上，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我、我错在不应该偷窥他人隐私……”
“还有呢？”
“不、不应该说话不经大脑，出言不逊……”
“还有呢？”
“还、还有……呃……不应该随便爬树？”韶小果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了。
“站直了！”
“我……我腿伤还没好，刚刚又摔到腰了。”
韶小果揉着腰委屈道，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去瞟梦娘。
梦娘果然心疼了，正想为韶小果说两句话，一旁的王乔松按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又给她续了一杯茶，道：“母亲，此处还是让阿寿来吧，小孩子是要好好教育的，这也是为了她好。不然将来惹出大祸，我们就算想帮她，也不一定帮得到了。”
呜！
韶小果在心里悲鸣了一声，但这次确实是她做得不对，该打。她乖乖地站直了，低着头认错：“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鸡毛掸子轻轻地落在她头上，韶小果抬起头来，被韶益寿屈起指头狠狠地弹了脑门。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我知道你也累了，暂且先放过你，可不许再有下次了。”
韶小果连忙点头，嘴上还不忘讨好：“当然当然，我平时多乖呢。”
韶益寿瞪她一眼，嘴角倒是有了点笑意。
王乔松也道：“既然教育完了，就坐吧，小果，用过晚膳了吗？”
“在后厨喝了鸡汤。”韶小果老实答，“然后便想来找娘亲和兄长。我想，我们应该彼此都有不少事要和对方坦白吧。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兄长，嫂子，你们刚才又是在做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在用眼神和对方交流。
韶小果扁着嘴“哼”了一声：“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实话？你们忘了我和任厌什么关系？你们不说，我就跑去问他，到时候他说什么我信什么，再不给你们机会解释了。嫂子，还有你，上次见面，你也没有告诉我全部的事实吧？”
王乔松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下：“鸡汤不能饱腹，我让荷穗端些雪片糕和桂花蜜来，吃饱了再说吧。”
“没事，我不饿，先聊明白正事吧。”这种气氛下还要先吃东西，不仅要被当作小孩子，更要被当作吃货了。
梦娘紧张地问道：“山主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都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会和他那么亲近？”
“那要看你们准备告诉我什么了。”韶小果收回撒娇埋怨的表情，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其他的，我自己有判断。”
韶益寿再次和梦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梦娘轻咳了一声，面向韶小果。
“小果，你不要被吓到，其实你……你……你是一个……”
“我是一个人参果，这我已经知道了，下一个。”
韶小果面不改色地接口到，放在桌下的手暗暗握成了小拳头，嗯，很好，就这么保持冷静下去，今天不管她再听到什么，都一定不会再觉得惊讶了。
韶益寿依旧淡定地道：“我是半妖，娘是孟婆。”
“……”
“哦，严谨点，娘以前是孟婆。”
“…………嫂子，我觉得我还是得吃一口雪片糕，我刚才看到后厨在炖肘子，能一起端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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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难免俗套地，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久到梦娘也只是一只刚刚化世的小妖，自由地穿梭在原野山河之间。她本体是一阵风，既无亲人，也无朋友。
按照人类的说法，梦娘属于生逢乱世。那个千年是这世间最混乱的一千年，也是最热闹非凡的一千年。那时蓬莱还未沉没，鸿蒙界也还未和人间界彻底分开，异兽妖鬼还在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人类社会也在蓬勃发展，双方争夺着生存的空间，探索着彼此的习性，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和历史。
在一千年的尾声上，是大批异兽陨落，剩下的退到了蓬莱的另一端，蓬莱沉没，鸿蒙界关上了门，人类的世界和异兽的世界被彻底分开。
梦娘没能赶上去鸿蒙界的桥，就被留在了人类世界。那时的人类中涌出了许多自称除妖师的人，四处寻找和杀害梦娘这样没什么能耐的小屁妖。
她无处可去的时候，听说在忘川河畔的酆都，阎君化世，建立了阎王殿，用来引导和轮转死后无处可去的人类亡灵。那里此时正缺人手，忙得团团转。
她抱着一丝希望去了酆都，没想到很快就顺利入职，被分到奈何桥头的忘尘司，学会了熬忘尘汤，成为了众多孟婆中的一个。
她看过许许多多的人类或哭着或笑着喝下这碗汤，偶尔也有撒泼打滚不愿喝的，会被其他司的人带走，丢到某个小地狱里煎熬一下，那就不归她管了。
总之，工作很简单，上司话不多，同伴都是妖，包吃又包住，她过得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奈何桥上来了一个人类，看打扮，是个除妖师。那除妖师愣愣地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亡魂，又看着她，呆立了很久后，突然对她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我们，我们都是一样的。”
起初她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这个除妖师被带去了阿鼻地狱受刑，她才知道，他生前坚信异兽都是恶的，杀了许多他眼中的“妖”，如今到了死后世界才知道众生平等，想要挽回补救已经没有机会。阿鼻地狱里日日充满痛苦的哀叫，但他没有痛呼过一声，赎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叫痛的。
梦娘觉得这个人，很特别。
讲到这里，故事难免俗套地，进入了爱情段落。
为了让除妖师重回人间，梦娘潜入阎君的殿宇，用阎王笔划去了他的名字，拉着他反向跑过了奈何桥，回到了人间。
除妖师带着她四处云游，解救一些被人类抓到的小妖。换了一个视角之后，他的世界变得截然不同。
约莫过了三四年，梦娘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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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益寿大概是这世界上的第一个半妖。
倒不是说以前没有过人类与异兽妖怪相恋的例子，只是，两者毕竟不同族类，孕育出下一代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因此千百年来，从未听说有哪个半妖出世过。
韶益寿自小就体弱，出生时还没哭就先呕了血，长大后没事就哗哗吐血，他爹担心孩子会早早被老天爷收走，给他取了个贱名“大壮”，每天壮壮壮壮地叫，期待孩子能被自己叫结实一点。
韶益寿的身体在八岁孩童的样貌里停滞了很久，三天两头就要生一场大病，每次都很凶险。
夫妻俩开始为了孩子的体质四处奔波，寻找能改变他病体的方法。一晃几十年，除妖师老了，阎君着黑白鬼差来寻他。感念阎君对他们夫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容，除妖师决定跟他们回去，面对自己本该有的命运。
他们就此告别。
相比梦娘的淡然接受，韶益寿的反应要激烈得多，他觉得还有许多办法可以让父亲延续性命，不懂他为何主动求死。
除妖师安抚孩子许久，告诉他，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的事情。韶益寿不解，他拍拍他说，有一天你也会找到的。
父亲离开之后，他们走遍万水千山，看沧海桑田，世事变化，韶益寿一直留心着这件事，却始终没有觉得什么是比自己更重要的。
直到他们听说，在世界的最边界，也就是曾经和鸿蒙界相连的那处山巅上，长出了一颗奇怪的树来，树上结着一只人参果，这人参果要千万年才能成熟，若吃了它，便可以功力倍增、无病无灾、长生不老……总之就是在谣传中被吹得无所不能天花乱坠。
梦娘和韶益寿去看了下，发现想要得到这颗果子，简直是痴人说梦。因为在树下守着的是上古异兽讙，一巴掌就能拍死无数像他们一样打这人参果主意的小妖小怪。
他们一度放弃。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听说这颗果子快成熟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各种异兽妖怪都开始蠢蠢欲动，摩拳擦掌，想趁着果子成熟落地，万妖争抢之机，捡个便宜。
梦娘和韶益寿怀抱着无所谓就试一试的心态去了。
那可真是一场大混战，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整个山巅上铺满了大异兽小妖怪的尸首，浴血而战的讙显得尤为可怕，始终躲在岩洞之中的梦娘和韶益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人参果快要成熟了，它在树上摇动了两下，似乎要掉下来了。
又一只蛊雕不知从哪里飞来，想要一举衔走果子。但讙比它更快地跳起来咬住了它的脖子，同时蛊雕的利爪也深深嵌入了讙的腰腹，两只异兽缠斗起来。
果子掉下来了。
一瞬间的机会！
梦娘几乎是想都没想，化为原身，用风的力量卷走了人参果，一口气带着人参果和韶益寿奔逃了几千里。
待他们停下来喘口气时，才仔细看那怀中的人参果。
那果子自落入梦娘怀中，便化成了人形，是个女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得声音洪亮，哭得极其健康。
这还让人怎么下口？
“我们……养她吧。”梦娘有些犹豫地看向韶益寿。
韶益寿伸出手去戳戳她，被她的小手握住了指头，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我就是哥哥了。”韶益寿点点头。
成为兄长之后，韶益寿开始长大了。从八岁孩童的样子逐渐变成少年的样子、青年的样子。
韶小果牙牙学语的某一天，跌跌撞撞地冲着韶益寿跑了过去，嘴里喊着“锅锅”。
他把她抱起来，戳戳她的小脸，她握住他的手指，嘿嘿嘿地傻笑。韶益寿突然有种感觉，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的东西，也许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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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我就带着你们俩开始讨生活了。”梦娘拿出手帕揩了揩眼角。
“是我哥带着咱俩讨生活吧。”
一口炖肘子，一口雪片糕，韶小果觉得自己的思考能力终于又回来了。
“哥，那你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吗？”
“没有，我就是，虽然体质虚弱，但怎么折腾都不会死吧，大概，就只是命数比正常人类要长很多。”
“然后嫂子，是看中了兄长的这个体质？”
“可以这么说。”王乔松见韶小果杯中的桂花蜜要见底了，用眼神示意荷穗倒些新的来。“我虽然不赞同祖母的做法，但我也希望自己的寿数能长一些，至少和正常人一样吧。我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和他人共享寿数的结缘之法……”
“而王家家底丰厚，又有许多养生保命的偏方，能调理我的体质。所以……互利互惠。”
“……亏我还真的相信了你俩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韶小果懊恼地撇了撇嘴。“那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喝孟婆汤，消掉我的记忆？”
“唉，还不是因为你大了就叛逆了，一会儿说要闯荡江湖，一会儿又要离家出走，伤透娘的心……”
“哥？”
“因由有些复杂，一开始，是希望你忘记自己的出身，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后来……确实和娘说的没太大差别。我们每次到一个城市，最多只能待上七、八年就要离开，你每次都要闹上一闹，有时也会发现咱家并非常人的真相，实在难以解释，又很担心你惹出风波，暴露身份，引起其他异兽乃至讙的追踪。”
“可是这些你们都可以跟我解释的啊！难道你们觉得我还是个不懂事不能沟通的孩子吗？”
“这事比你想的要复杂，很多事不受控制……”
“控制？要控制什么？控制谁？家人之间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字眼？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一个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梦娘气道：“韶小果，你听听你自己说得像话吗？”
“娘，孟婆汤可有解药？”
“无药可解。”
“那我失去的这几百年几千年的记忆和感情，难道就要我说一句‘哦这样啊好的’就这么接受了吗！”
“娘，小果今天经历得太多已经累了。小果，你冷静一下，或者先去睡一觉，我们可以明天再接着说。”
“冷静……”韶小果有些伤心地道，“我今天一直很冷静……或者说，从任厌在我面前出现起，我就一直努力地冷静，我冷静是因为我相信着你们！可是今天，如果我不问，你们是不是就打算一直含糊着真相不告诉我？是不是打算哄着我再喝下一碗孟婆汤，迷迷糊糊地跟着你们再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把我经历的事情全部都忘掉！？”
韶益寿和梦娘没有答话，但也没有否认韶小果的猜测。
“小果……我们……”
“是为了我好？”韶小果接道，“为了我能自在快乐地过日子？”
梦娘沉默了。
“但我想要明明白白的人生，我自己做主的未来，不管是要面对什么，我都可以承担后果。以前的事情，既然改变不了，我也不会揪着不放，但以后的事情，请让我自己决定吧，兄长，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