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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怎么会不小心走到转轮司去呢?”小阎君一脸惊讶,“那门可是给那些要投胎转世的人用的,要是你真的走过去了,现在就应该是某家哇哇哭的奶娃娃了!”
韶小果没有理他,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一旁的吴浩:“可惜有些凉了。”
“没事,谢谢。”吴浩接过来,又看看他们,“你们要回去了吗?”
“嗯,也不好在这里停留太久。”韶小果点点头。
“怎么不理我呀,我要伤心了。”小阎君撇撇嘴,兴致勃勃地去问旁边的任厌,“你跟她说了什么让她回来的?”
“关你屁事。”任厌显得更冷淡。
“那个门,还有桥,妖怪异兽也能走吗?”韶小果突然问道。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很少真的走过。”吴浩看了一眼小阎君,见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接着详细解释:“那座桥看着不长,其实要走很久,经过六道门后,到达彼岸,获得新生。在过桥的过程中,所思所感会逐渐消失,只留最纯净的部分,等待重塑。但是人的魂魄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所思所感组成的。若此生执念或留恋太重,魂魄会被完全抽离破坏,也就是人常说的,魂飞魄散。”
“所以?这跟妖怪异兽有什么关系?”韶小果不解。
“啊……你不知道吗?”小阎君笑着看了一眼任厌,“即使妖怪异兽寿命长于人类,但也不能活上千万年,能活这么久的异兽,都有自己的执念。执念越深,越能拉长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不能走这座桥,那对他们来说与送死无异。”
“那……没有执念的呢?”
“没有执念的,根本就不会走这座桥。”吴浩坐到小阎君身旁打开食盒,把筷子递给他,示意他尝一尝。“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活够了,选择与天地重回一体。”
韶小果沉默了。
“走上桥的时候你的灵魂是需要一点重量的,比如执念,比如重视的人或物。如果它们足够重,在完全走过桥之前,你还有机会反悔,然后返回。”小阎君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嚼啊嚼,但说出口的话依然很清楚:“所以他是怎么把你叫回来的?”小阎君笑着看她,眼里却有一丝认真。
“你的执念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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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的伤还没好,吴浩便安排了白纱使送他们回去。
白纱使带来了一个超大的招魂幡,请任厌和韶小果坐上去。招魂幡看上去轻薄又细软,韶小果有些犹豫,上去的时候便踉跄了一下。任厌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又迅速地收回手。韶小果坐好后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两人之间漂浮着过于刻意的尴尬气氛。
吴浩没说什么,只嘱咐韶小果回去后好好学习,真真是个关爱学生的好师长。
招魂幡带着两人晃晃悠悠地飘向灯火灿烂的酆都上空,吴浩回到小阎君旁边,看着他吧唧吧唧地吃掉了最后一口红烧肉。
“好吃吗?”
小阎君点点头,见他就着小菜吃白米饭,歪着头问:“少然,你怎么不生我气啊?”
“嗯?”吴浩抬起头笑笑,“我对吃的没那么看重。”
“那你看重什么?”小阎君撑着下巴看他。
“阿惩……你真的有很多问题。”吴浩拍了拍他的头。
“你明明拥有我最想要的东西,能自由地去任何地方,却偏偏跑来这破地方呆着,图什么呀……”小阎君盯着眼前的阎王殿叹气。
“正因为我去过很多地方,我才知道。有时候重要的不是去了哪里,而是跟谁去的。”吴浩看着他,似乎意有所指,却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转移了话题,“阿惩,阎王笔当初真的是丢失的吗?”
“嗯……你觉得呢?”
“我觉得,知道东西在哪里,并不算丢。”
“少然,不要戳破我嘛。”
“阿惩,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阎君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手托着下巴。
“也没什么,只是想让事情更好玩一点而已。”他的语气冷了下来,“也不知道最终是谁,能得偿所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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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觉得很累。
她的生活一直很简单,从未想过有一天要面对这么多又这么沉重的负担。她曾经觉得她必须要揭开秘密,面对真实的自己。可当她揭开了……她真的有点想给自己再灌一碗孟婆汤。
任厌就坐在她旁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们的肩膀轻轻地挨着。
韶小果往旁边坐了坐,拉开了更多的距离。
“不必这样。”任厌的声音淡淡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也说得很清楚了。”
“……我累了,想睡一下。”
韶小果背对着他躺下,看着招魂幡下影影绰绰的城市烛火,竟然真的有些困了。
“你冷不冷?”过了一会儿,任厌感觉到有一丝凉意,他想起他们以前坐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时候,其实韶小果也一直觉得冷。
没有回答。
任厌偏过头看过去,她像是睡着了。
“魂魄也会困的吗?”他像是自言自语,“那也还是会冷吧……”
他把外袍脱下来盖在韶小果身上,她翻了个身,这次是面对着他的了。
看着她的脸的时候,他觉得很难过。那种胸口被挖了一块的感觉再度袭向他。
他俯下身去,试图用自己的唇去贴一贴她冰冷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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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一觉醒来,已经回魂,趁着白纱使没走,她又让招魂幡送自己去了始安城,敲开了王家的大门。
看到兄长的瞬间,她终于绷不住了,抓着韶益寿的袖口嚎哭了一场。
王乔松知道他们兄妹需要叙话,吩咐人点了灯,又送了果子和清酿,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娘的事情你知道了。”韶益寿轻轻拍着小妹妹的肩膀,看着她抽抽嗒嗒地哭。
“我们该怎么办?哥……我不想……”韶小果低下头,“可是连阎君都说没有办法……”
韶益寿沉默了一阵。
“父亲当年选择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能理解……应该说即使到今天,我也不愿意理解。”
“那我们再劝一劝娘亲——”
“但我知道我得接受。”
“哥……”
“你还记得娘最常跟我们说的是什么?”
“要自在快乐地过日子,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即使她选择了陨落。”
“这不一样!”
“对娘这样的存在来说,陨落不意味死亡,意味着回归。”
“可对我来说不是!”
“小果,你不是她,你不能替她选择。我们都不能。”
韶小果低下头,又开始轻轻地抽泣。
“你们为了给我续命,一定花了很多很多的心血。”
“确实不少。”韶益寿捏捏她的脸,“尤其是遇到那种拿到好处又反悔的孤魂野鬼……你不知道咱娘揍他们的时候有多凶悍……还好你不知道。”
韶小果被韶益寿逗笑,扯了扯嘴角,又开始想哭:“我还一直以为娘是在四处赌博,一天到晚瞎折腾……她哪是去瞎折腾,她是在为我折腾……”
“还有我,还有我,你可别想一个人占尽了好处。你看,娘还为我找到了乔乔,还有阳寿共享的法门。”
“她好厉害。”
“那是,她可是我们的娘亲,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风妖。”
韶小果点点头,可还是忍不住伏在兄长的肩头落泪。韶益寿拍着妹妹的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掉下来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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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青的双手依然还被绷带缠在一起,正努力地用嘴去吸碗里的粥。
“你还是变回原形更方便一些。”任厌实在看不过去他的蠢样子。
“你回来啦!小果子呢?没跟你一起?”白青立刻放弃了跟眼前的碗作斗争。
“……”任厌转过身,“我可能要死了。”
“啊?”
“她不爱我。”
“啊???”
这次不管白青再怎么问,任厌都没有再开口。他进了房间,不知道拿了些什么,又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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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休果树长得很高,已经成为了一把大伞,将任厌笼在阴影下,看不到一点点月光。
任厌从怀里拿出他的各种丹药,一股脑地都埋到了帝休果树的下面。他若是死了,留着这些也没什么用,不如都埋在这里。
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掉在了里面。
任厌狠狠擦了一把眼眶。
他从没经历过这个。
原来这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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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亮的时候,韶小果回到了书院。
王乔松本来想留她住一晚,但她坚持要回去。奔狼和剑丞将车赶得几乎要飞起来。
踏着晨露,韶小果推开了梦娘屋子的门,脱了衣服鞋袜,钻进被子里,将头贴在娘亲的怀里,听到梦娘带着鼻音半梦半醒的声音。
“回来啦。”
“嗯。”
“累不累?”
“还好。”
“睡吧。”梦娘换了个姿势搂着她。
韶小果趴在娘亲的怀里,几乎又要落泪。
“娘……如果你去轮回的话,我一定会找到你的,这一次轮到你做女儿,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梦娘笑得胸腔都震动起来:“才不要,还是当娘好。”
“……那我也可以接着喊你娘。”
梦娘笑得人都清醒了,直起身来:“我听你喊娘听腻了,让山主喊我一声娘听听?”
韶小果愣了一下,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我不喜欢他。”
梦娘翻了个白眼:“什么屁话?你瞒得过你娘?”
“我真不喜欢。”
“那你当时想干嘛?那个什么冒牌先生控制他的时候。为了救他,你是打算往自己脖子上划拉一刀,还是往自己肚子上噗嚓一捅?啊?”
韶小果无言以对,换了个思路辩道:“他不喜欢我。”
梦娘挑了挑眉,一脸不信。
“是真的,他说他爱我,只是为了吃我。”她几乎把脸全埋进被子里了。“我能看出来,我能感觉到,我知道他的执念,比我更加重要。”
梦娘将女儿连人带被子拢到怀里,和她脸贴着脸。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执念是你和壮壮的寿命。我为此操心不已,为你找人续命,为他找强身健体的办法,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想着,这种日子大概会永远地延续下去吧。”
“好呀,我们可以。我和哥会永远在娘身边的。”
梦娘摸摸她的头发:“直到我那天看到你站在山主身边……在你嫂子家的地牢里,你们救了我,然后还一起去面对蠪侄。你当时受了伤,我很担心,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害怕,就好像全然信任山主。我当时突然觉得……你的人生已经延展出去了。接下来的路,你不需要我陪你一起走了。
“我的执念不是让你们活下去,我是想看到你们找到自己的路,展开属于你们自己的生活。你们长大了,为娘的守护,就到这里为止了。
“你也好,壮壮也好,又或者乔乔、山主,我想大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然后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执念的背后还藏着更为重要的东西。
“所以别怕,去爱,去找寻真相,去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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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韶益寿和王乔松来书院接梦娘和韶小果。
他们回到始安城,梦娘推开家门,走向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家。院子里有着她种下的树,晾衣干上挂着她给儿子做的衣服,甚至连院中桌上的叶子戏也还是那么放着。
梦娘开心地招手让女儿、儿子和儿媳过来陪她打一把。韶益寿不善此道,输得直摇头,王乔松和韶小果偷偷串通,互相换牌,梦娘赢了许多银豆子,哈哈大笑。
叶子戏的牌面散落在桌上。
她已经化于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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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娘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韶小果和韶益寿沉默地在家里待了半日,王乔松便提议送韶小果回书院。而她和韶益寿,要再去东边的某个城镇办些事。
韶小果点头说好。临行前带走了叶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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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里还在修缮,尤其是损毁严重的息山祠,连门都还没来得及重新安上。
韶小果也不知自己为何又走到了这里。
任厌正在院中俯下身子去摸一块石碑,听到动静,起身回头。
两人隔着一扇坏掉的门遥遥相望。
上一次是韶小果缓步走回了木板道。
这一次是任厌来到了她的面前。
依然是隔着门,看着对方的眼睛。
任厌没有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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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你爱我。”
韶小果在雕花木门前停了下来。
身后是莲花池、木板道、长长的桥通往彼岸。
身前是任厌垂下来的发丝、他的金色瞳孔、仅仅一步之遥的现世。
“是。我说了。”任厌盯着她,衣袖里的手不知觉地捏成了拳头。
她直觉地感受到他很悲伤。
是后悔吗?还是犹豫?或者是别的什么?
韶小果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被一种酸涩的情绪胀满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饱含期待地问:“那,可以不吃我了吗?”
任厌的嘴唇动了动,眼睛还是盯着她。
“我愿意陪你一起殒落,化成风雨,或者沉入海底。”
……他当然不会放弃。她是无法打动他的。因为他想要人类灭族,他要向人类复仇。他必须吃了她,就算他愿意陪她一起死。
她淡淡地笑了:“但我不爱你。我怎么可能会爱上想要我死的人呢?山主,你输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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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看着韶小果的眼睛,里面像是摇曳着整个星空,跟他喝醉那天抬起头时看到的一样。
再一步,他就不可能再回头。
他跨出门槛,与她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