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任厌是一个很少梦的人。
梦是情绪的产物，尤其是在一个人迷茫、惊惧、举棋不定的时候，更容易产生。
早在千八百年前，在他确定了自己要毁灭人类的目标之后，他的每一觉都很香甜。
可这两天任厌少见地做了一连串的梦。
他的视野被血染得很模糊，神志也不太清醒，隐约间看见韶小果拎着一把菜刀站在自己面前，摇摇欲坠。他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想要起身去抓住她，阻止她伤害自己。
但又有另一个想法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她若是在此死了，他也算是心愿得偿，大仇得报。
他迷糊地想着若此时就是这世间一切的终结，那他得和她一起，便冲她伸出手。
什么都抓不住，地面陷落，他从高空中坠落下去，无休无止地坠落下去。
耳边是充满恨意的声音，像是别人的，又像是他自己的——“此恨必报！此恨必报！”
大汗淋漓地醒来，天还未亮。
视线聚焦在床边的食盒上，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她来过。他记起来她看上去在为什么而担忧的神色，轻轻地拍他的背的手。他们拥抱了一会，她的身上有饭菜的香味，靠在他颈边的呼吸很轻。
暖意从她碰触过他的地方升腾而起，逐渐汇聚到心脏。
他感觉自己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然后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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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自己饿了的时候，韶小果很诧异。
按理说她现在只是个灵体，灵体怎么会觉得饿呢？但她果断打断了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小时候怎么和前任阎君斗智斗勇逃学去玩的小阎君，问道：“有吃的吗？”
“你饿啦？”小阎君在身上到处摸了摸，摸出来两块已经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糖块递给她：“吃这个不？”
韶小果摇了摇头：“你们都不用吃东西？”
“嗯，我们不用吃，这里的人吃东西多半是因为嘴馋或者心苦。不过也有些像你一样的生灵，需要依靠进食来维持生命，而且还对食物有诸多挑剔。”小阎君想到那个人，笑了起来，“走，我带你去找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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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然，是吴浩的字。
进地府大门之前，他做好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唯独没有想过这个——地府没人做饭。
韶小果被小阎君领进这个十分偏僻的厨房时，吴浩正捧着两个大馒头就着水啃。
“吴先生……你就吃这个啊？”韶小果四处看了看，其实食材的储备不少，甚至连调料都一应俱全。
吴浩苦笑道：“本来是打算有空学一学烹煮之道的，奈何地府事忙，没什么时间，还是馒头方便。”
“地府事忙？”韶小果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小阎君，对方立刻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我也饿了，想做点吃的。先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什么都会。”
“当真？”吴浩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道：“肉，我想吃肉，红烧肉！”
韶小果翻了翻冰桶里面储的肉，还真有大块冻好的猪五花。
“好，那先生留点肚子，别吃馒头吃饱了。”
“哎哎。”吴浩立刻放下了手里的馒头，“实不相瞒，这馒头我是真吃够了。”
韶小果切肉、备料的过程中，小阎君的嘴就没停过，跟吴浩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假悦枝先生大闹山海书院的故事，不时还指着韶小果说：“也就她，这个命数只有一天的人参果，那阎王笔对她来说就跟普通的笔没有区别，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待韶小果锅里的黄酒已经煮沸，飘出肉香来，换上了小火，小阎君还没讲完他的故事。
一个圆脸青年笑眯眯地伸头进来：“什么味道，这么香啊！”
吴浩立刻站了起来：“袁判，你找我？可是为了条例修订一事？章程我已经拟好了，就在我桌上。”
“不是不是，那个我已经拿到了，不愧是吴判，效率就是高。这次来找你是为了跟你商量枉死狱的量刑变更，而且那里人少，我想着能不能把一部分划到剪刀狱去。”
“好，走吧。”
“哎慢着慢着，少然今天还没吃东西呢，我跟你去吧。”小阎君拉住了吴浩。
“你？”圆脸判官一脸嫌弃，“你能顶什么事儿？不及吴判十分之一有用，不，是百分之一！”
小阎君脸一阵青一阵红，嘟嘟囔囔地拉着圆脸判官走了：“我才是这地府阎君好吧！我不要面子的！”
红烧肉少说还得炖个把时辰，吴浩将一半馒头递给韶小果，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垫一口，咱俩聊聊书院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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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打了个饱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把韶小果给他做的三天份的菜品、果脯、茶点……吃了个精光。
撑着了。
站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胃在尖叫。任厌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身上的伤口，觉得在食物的加持下，自己的伤好得快了许多，已经有力气出门散个步去了。
还未走出院子，就在门口撞上了梦娘，看见他扶着腰，捂着嘴笑道：“山主这是消食儿去？我们家小果做的菜好吃吧！”
任厌立刻放下了扶着腰的手，冷声道：“让开！”
“山主，我也吃多了，咱们一起溜达溜达？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聊聊。”
任厌径自越过她：“我跟你没话好说。”
“是小果的事情，你也没兴趣吗？”
没兴趣，一点也不想听。
任厌这么想着，脚下却坦诚地停了下来，转过了身。不意外地看到了梦娘那个好像看破一切的捂嘴笑。任厌气得牙根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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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跟偷走小果子的贼肩并着肩遛弯儿消食儿，他有些恼火地看她，发现她兴致勃勃地看着书院墙上的壁画和檐上的小鸟，似乎一点没觉得现在的状态有什么不对。
任厌不自觉地想起他和韶小果在王家宅院里散步，她也是这样，饶有兴致地指着假山上的蝴蝶和池塘里的枯叶给她看。明明她们并没有什么亲缘关系，却微妙地让他感受到了母女的相似。
“我和阿寿刚开始养小果的时候，她还记得你。”梦娘道：“她学说话特别快，好像天生就会一样。能下地会走的时候就总想着往外面跑，说要找阿欢，找不到就哇哇哭。”
任厌倒是没想过这个，他以为韶小果每天都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一早就把他抛之脑后了。
“可能因为她执着于找你，早早使她的力量开始暴走，有了一些奇怪的病症。我猜，那些病症是和她的天命有关。直到她不小心误食了我的药材，记忆时有时无，病症也时有时无。我就给她喂了孟婆汤，她忘了前尘，也没了病症。可也忘了你。”梦娘说到这里，对着任厌投去了一个歉意的眼神，“阿寿觉得这是好事，我们都知道你是想吃了小果的。但我总觉得，或许小果对你的感情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又或者，你们本应该另有结局，只是被我们生生打断了。”
梦娘停了下来，她看着任厌，目光诚恳，低声询问：“山主就没想过，你可以和小果一起活下去吗？”
任厌躲避着她的目光：“我活得够久了。”
“两个人看的风景，和一个人的是不一样的。”
“……我们早有约定。”
“你们也可以有新的约定。”
“我们不是彼此倾心的关系！我们只是装作是！”任厌想起韶小果说过的话。
梦娘短促地笑了一声。
“但你即使被阎王笔控制也想着保护她，她为了救你甚至想往自己身上扎一刀？”
任厌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黏住了，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反驳些什么。
“只有一步，山主，你们只要再向彼此踏出一步，爱可以救你们两个。”
“我不需要谁来救我！”任厌恼怒极了，“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类为我的仇恨陪葬！什么爱！人类编造出来的恶心玩意儿，一种手段，一种借口，一种轻浮的情绪罢了！”
他转过身，并不打算再继续谈话。还没走出三步远。
“小果跟着鬼差们去地府了。”梦娘突然道。
“什么？她去地府做什么？”任厌果然回头。
“可能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吧。她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胡闹！平日里装在人类壳子里还看不出是人参果，灵体状态下她简直就跟挂在树枝上的桃子没两样！不知道自己有多招妖吗？瞎折腾些什么！”任厌骂骂咧咧地变回了原身准备去接她。
“山主。”
“你还有什么事？”
“小果，就托付给你了。”
梦娘冲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任厌看都没看，越过屋檐走了。
梦娘直起身子，还看着任厌离开的方向，弯了弯唇角。
“你觉得这样有用？”白青悠悠地从转角处走过来，撇了撇嘴，“他没那么容易开窍。”
“我倒是觉得他只是在垂死挣扎。”
“真是乐观。”
梦娘笑眯眯地：“爱总是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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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吴浩微微皱起了眉头。
做饭的期间，吴浩问了韶小果许多事件的细节。小阎君的故事讲得太夸张，他更注重的是假悦枝先生的行动线。
“如果他事前打听了许多人的信息，为何不把计划安排好，而是突然发作？他住在宾客休息的区域，又怎么会跑到祭祀区去？他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在找什么东西？”吴浩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筷子。“阿惩之前曾说，山海书院是命数汇聚之所。而命数汇聚，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之前不曾细想，现在听吴浩提起来，韶小果也觉得假悦枝先生的行动有可疑之处。
“也许他真的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韶小果想起秦院长和与蓝商量修缮的什么什么墓，该不会是在找一个死人吧？祭祀区，除了祖宗牌位，还能有什么呢？
“先生，还是先吃饭吧。”韶小果揭开锅盖，红烧肉色泽饱满，香气扑鼻。其他的汤和炒菜都已经端上桌，只差这个主菜。
如此正常的四菜一汤，让吴浩险些热泪盈眶。
“吴判！吴判！奈何桥头有两个鬼书生打起来了！袁判让我来请您！”一个白纱遮脸的侍从急匆匆地赶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冲了进来。
吴浩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苦笑道：“我先去处理，再来享受这顿饭。”
“先生先去吧，我用小碗装好了给你送过去。”
吴浩真的要热泪盈眶了：“如此，多谢。奈何桥头旁设了临时的阎罗殿和转轮司，从这个院子出去，右拐两次后直行，能看见一个红漆乌头门，出了门一直走，就能看见转轮司的牌子，过了转轮司，就是桥头了。”
“好。我晓得了。”
吴浩匆匆地跟着侍从走了。韶小果翻出一个食盒给吴浩装好了饭，剩下的都进了她的肚子，吃完抹抹嘴，拎着食盒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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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拐再右拐后，韶小果却没有看见吴浩所说的红漆乌头门，尽头是两堵墙围成的死角。韶小果退回去又找了找，却不见什么门。
本打算回到厨房去，来时的路却好像不见了一半。
地府确实是有点邪门。
韶小果只好拎着食盒漫无目的地走，盼望着能碰见个白纱侍从好问问路。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扇古朴的雕花木门前。
四下无人，木门的里侧却好像传来了喧闹的人声。
韶小果推开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木板道，建在一望无际的莲花池上。
地府里，还有这么广阔的一片莲花池吗？
有些不对劲，她不该踏进去。
可是她眼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木板道，走在了莲花池上。
身体变得很轻盈。手里的食盒好像消失了。踏在木板上的感触消失了。思维消失了。
她自己也消失了。
什么都——
不，等等，好像有声音，在说什么？
——“醒醒！不能往前走了！”
——“你给我清醒一点！蠢果子！”
——“别去那边！回来！”
——“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你娘还在书院里等你！”
——“还有，还有你哥哥，还有你的朋友！”
——“你傻了吗怎么还往前走！”
——“还有我！还有我！韶小果你给我回来！”
——“我们的约定还没实现！你的愿望还没达成！”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爱你！蠢果子你听到了吗？我—爱—你！”
韶小果猛地回神了。
一切感知都回到了她的身体，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在桥上站稳了回头望去。
门的那一边，一脸气急败坏，将两只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的任厌，看上去有一点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