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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枝先生以前不叫这个名字，他有一个貌似起得很随便的名字，叫铁牛，爹娘说，是希望他能身强力壮，天天干活。他们村和隔壁村的加起来就有四个铁牛。但是他这个铁牛比别的铁牛幸运的是，他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媳妇，他和他的小媳妇一起长大，他们从光着屁股跑在田埂上追蝴蝶的小屁孩，长成了魁梧结实的少年和灵巧可爱的少女。
家里人已经在商量着让两人早早结亲，生儿育女。他看着小媳妇的红脸蛋，心想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铁牛。
铁牛想要早些成家，带着小媳妇过日子，他跟村里的老猎户学了射箭的手法，农闲时便去山里打些野味回来，分成两份，给两家加餐。
在做猎手这件事上他很有天分，眼疾手快。鸟群被惊起时，别人只来得及挽弓射中一只，他能换箭两次，箭箭射中，满载而归。
这天他猎了两只兔子，拎着兔腿来找小媳妇，她家人说她去溪边浣纱了，他就抱着死兔子坐在她家门槛上等。等来等去，天都黑了，他正要去找她时，她迷迷糊糊地走了回来，眼神没有聚焦，像是陷入了梦里。
他摇了摇她，她如梦初醒，看着自家的灯火，又看看天上，说：“兔子……仙人兔子。”
他闻言拿出自己打的兔子，献宝一样递到她的面前：“对对，兔子，有兔子吃。”
小媳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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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都说她是被妖怪夺了心魄，疯了。她们凑在一起嚼着舌根，对他的小媳妇指指点点。
只有他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听她讲月亮桥上仙人的故事，兔子在黑暗中发着光，带着她回到家就消失不见了。
一定是回天上去了吧。
她开始在浣纱的溪边徘徊，每到夜晚便痴痴地看着月亮，想着仙人。有人不怀好意地来逗她，她也坚持说：“可是她就在那里呀。”
铁牛觉得那不是神仙，神仙怎么会害得一个正常的人神志恍惚呢？但那毕竟是他的小媳妇，他还是想要跟她过一辈子的。
他更勤快地干活、打猎，想换取多一些的银两，在溪边盖个房子，让小媳妇能不用在深夜的林间徘徊，让她不用再受人指指点点。
那是月亮很大的一天，他打了鹿，卖了钱，难得喝了点酒，走在回去的路上，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座桥从月亮上缓缓降下，停在了溪水的岸边。
铁牛转头就往家跑，他得去叫小媳妇来看，是她心心念念的月亮桥啊。
可村子里火光冲天，不知是遭了贼，还是什么灾，其他人都忙着救火，他闷着头去找他的小媳妇。
她横躺在院子里，血流了满地，肠子都被拽了出来。伏在她身上的妖物有半人高，有着狐狸的尖耳和厚尾，发出“呼哧呼哧”的进食声，回头用一双金色的瞳仁瞪了他一眼，便跳出围墙跑了。
铁牛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从指尖蹿上来一股麻木的感觉，他不敢看她被开膛破肚的身子，只把目光牢牢钉在她的脸上，他想说他看见月亮桥了，但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小媳妇冲着他伸出手，他想去抓，但她却只是指着天上，迷糊地吐出两个音节：“月亮……兔子……”
她的眼角掉下来两滴泪，眼睛里的光彩就这样消失了。
铁牛愣楞地看着他没能抓住的那只手，他意识到他此生都抓不住这只手了。
小媳妇到最后也没有看见过他。
铁铸的牛怎么比得上云彩做的兔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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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日子他忘记是怎么过的了。他带着弓箭离开了家乡，四处找他那天见到的那只妖怪。
过了三五年，或者更久。他认了字，学了知识，见识了世界广阔，遇到了几个除妖师，得知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族群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他看世界的眼光变得截然不同，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让他夜不能寐。他半路出家，斩杀妖异，比其他的除妖师更加凶狠，更加利落，甚至因此而在同行中声名远扬。
他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麻木，除妖并不能抚平他的怨愤，只是一箭结束它们的生命，太便宜他们了，太不痛快了。
曾有人劝他放下仇恨，与异兽和平相处，他眼也不眨地一箭射中了他的心脏。
当然也遭遇过反击和围剿。最岌岌可危的一次，他被数十只异兽逼入冰洞，冷得连呼出来的气都没有一丝温度。他扔掉已经空了的箭桶和断掉的弓，握紧了拳。
等了半晌，没有妖异攻进来。空荡的冰洞中，回响起轻轻的、缓慢的脚步声。
一个带着黑色幂篱的瘦弱身影走了过来，黑纱掩盖了他的大半个身子，手里拎着一支笔和一卷纸，问：“一刹三箭的张铁牛，是你吧？”
他戒备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换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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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他就不叫张铁牛了，他得到了新的名字、新的生活、新的除妖方式——丢掉弓箭之后，他得到了阎王笔。
阎王笔是个有意思的物件，对人类和异兽都有效用，虽然有许多限制条件，但它能干涉所写下的对象的人生。他给这个能力起名为下判词。
为了摸索阎王笔的使用方法和能力边界，他捉了很多只小精怪，做了许多试验。
首先，需要知道干涉对象的长相和名字，最好能详细地了解到生辰八字乃至人生经历，了解得越多，能干涉的内容也就越广，强度也越大。
其次，干涉的内容最多可以到自伤但不至死的程度，范围最多是以自己为圆心的十公里内，时间最长可以维持至五个时辰。
最后，干涉内容是在写下的即刻生效，内容最好简洁明了，同时细致没有歧义。但这一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阻碍，他可以多写两句。
他问陆先生为什么选上自己，对方也干笑了两声，说：“你手速很快。”
阎王笔让他如虎添翼，也更让他沉迷于折磨毫无反抗能力的精怪。他隐藏起自己，布下陷阱，引诱妖怪异兽自投罗网，让它们在苦痛中挣扎，心中略感宽慰。
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变得比他口中的毒魔狠怪更加乖戾凶残，似乎也忘记了，那只从月亮上下来的狐精，是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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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让他来书院的时候，他本不是很情愿。他圈禁了不少异兽，正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过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直到他发现书院中有半数学生都是异兽，而在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任厌。
他这几日上蹿下跳，和书院内的各路人马搭话攀谈，恨不能把各家各户七大姑八大姨的秘密都挖出来、如厕时间都一清二楚，以便将来完全掌控这里的所有生物。若不是陆先生一直催促他打探凡几墓的位置，他本想拖几日，了解得更透彻了再发难。
但现在任厌已经对他惟命是从，早一日晚一日，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了。
想到任厌也如此容易地就被他控制住，他颇为得意，天地化生的上古异兽又如何？也要向人类俯首称臣。
只要他一笔在手，就是天下无敌。
林倩云只是个愚蠢又长舌的妇人，此时大约脚都被吓软了，构不成威胁，让她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这场面也够让她晕厥过去。
秦日月让人类与妖异同吃同住同游同乐，便让他跪地忏悔，磕一百个响头。
白青不过是只鸟妖，竟也敢作人类的先生，教诲人类的学子，应该断了它的翅膀，撕了它的舌头，叫它只能站在笼中呀呀叫唤。
最可恨的是这个丁绫，本以为它早就死了，没想到竟苟延残喘，甚至试图搬救兵，就让它在日头下暴晒三天，且看这次还能不能留一口气。
至于韶小果，人类竟妄图与妖异相恋，此心当诛，合该死在任厌掌下权作报应，但既然他对任厌的控制还未到令行禁止，就叫她抓紧了任厌的尾巴，被天上地下地又甩又砸，摔得心肺俱碎吧。
开始搞文字工作之后，他觉得他的想象力都比之前提升了不少。
他在一瞬间，写下了五个人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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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一时没有注意到丁绫的喊声，她是一心奔着任厌去的。
任厌因雷击的伤口痛得乱甩尾巴，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撞结界。
韶小果一把抱住了他的一只尾巴，任厌似乎没有感觉到，依然在猛甩三条尾巴，晃得韶小果头晕眼花。
好在这尾巴她很熟，任厌的原身、让她伏过的背、乱糟糟的颈毛，她都很熟。她知道他的右侧背部有个小小的发旋，摸那里会痒，也知道他喜欢被人轻轻挠着手臂，他会安心地眯一眯眼睛。
韶小果聚精会神，牢牢地抱着任厌，左摸摸又拍拍，一路从尾巴尖爬到了后勃颈，拽住了他的颈毛不松手，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她发觉到不太对劲。
倩云立在门口处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愤怒地盯着悦枝先生。
秦日月跪在悦枝先生脚下，不住地磕着头，额头上很快出现了血痕。
白青竟将自己的一只手臂生生折断，嘴角流下血来，却还试图将另一只手臂也扭转到根本不可能的角度。
韶小果叫了几声他们的名字，却根本无人回应。她看向悦枝先生，后者也正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给他们也写了判词？”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笔上。
悦枝先生提起笔来，再度写下了几句话，任厌随之狂暴起来，又跳又甩，像要把韶小果给摔下去。
韶小果抱紧了他，用头蹭着他的毛发，像逗猫一样发出：“乖，乖……”的声音。
任厌逐渐减缓了动作，甚至还发出了有些委屈似的低吼声。
“怎么可能……”悦枝先生一边书写，一边念叨，“怎么可能对你没用，不管是人还是异兽……”他猛然抬起头来：“难道你既非异兽，也非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