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
韶小果揭开锅,白色的雾气和炖鸡的香气便四散了出来,赵逸本来坐在下面的梯田边上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嗅着味肚子就饿了,从田埂上站起来,对着小屋的方向喊道:“年丫头,也给你赵叔来一口!”
一大锅鸡汤即使再多几个人来喝也是绰绰有余,韶小果舀了一盖碗放进食盒里,打算先送去给柯思吾,再帮他换个药,他一只手伤着,怕是不方便。
另盛了一大碗放在小院的石桌上,盖上碗盖,喊赵逸趁热喝。
一眼望下去,大片水汪汪的梯田,映着蓝和白的苍穹瑞霭,一直往山与天空的交际处绵延。
还有半个月亮若隐若现地挂在天上。
韶小果抬眼去看,被日光刺得微微眯眼。今日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不大心安。
265
搅拌曲饭的机器在一丝不苟地工作,柯思吾坐在门槛上,低着头修补破损的荷包。
他把布条一片一片地展开,用细密的针脚一点点缝合。是很细致又磨人的活计,但他浑然不觉,做得很专注,让韶小果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打扰他。
“手不疼吗?”
“不疼。”他看见她来就笑了,“快好了。”
这荷包何德何能。韶小果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破布条,这都能被修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柯思吾做不成的。
“来喝口鸡汤,我起早熬的,给你和小云补一补。”她从食盒里端出碗来,又招呼他:“手臂伸出来我看看,伤药是要一天一换的。”
柯思吾把荷包和针线放到一旁的笸箩里,乖乖地接过碗,又伸出手来给她:“你对你的朋友真好。”
“那当然。”
韶小果把昨天的纱布拆开来,在伤口处倒上伤药,再用新的纱布包好。她发现他的伤是一圈小而深的戳口,像是被极细的针状物狠狠地扎了一通,什么样的歹人会用这种凶器伤人啊。
柯思吾低着头看她,突然问道:“即使他们非你族类,也依旧情谊不变吗?”
韶小果在纱布的最外层打了个小小的结,神色不变地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依然笑着说:“那当然。”
柯思吾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知道白青先生是什么?还有任厌,还有这书院里的许多先生、同窗。还有……我。”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我想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
“那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什么?”
“你先把汤喝了我再跟你说,都凉了。”
碗底传来丝丝热气,柯思吾喝了一大口,抿了抿嘴上的油光。
“我的真身是耳鼠,大概,就比你们常见的老鼠要大一点点。你害怕老鼠吗?”
韶小果摇摇头,语气诚恳地反问:“之前我帮赵叔看院子的时候,还打死过几只老鼠,你害怕我吗?”
柯思吾看着她,也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266
韶小果请了假,白青又在讲文章里那些暗喻不暗喻的拐弯抹角的诗句。任厌觉得无聊,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翘了课,也没别的事想做,任厌待在书院中庭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仰头看着树叶缝隙中的云朵游动、光线暗涌。
他一直还挺喜欢这棵树的,这种自然的、上了年纪的植物,比其他异兽还要更能给他同类的感觉。
任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样的形态实在不够舒服。四下无人,他化为猫身,三两下蹿上枝头,寻了根结实的枝干,伸着四个腿往上一趴,脸颊在粗糙的树干上磨蹭了两下。午睡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若此时小果子也在树下躺着,那就更好。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自醉了之后便没有醒来,醉着的时候他可以勉强承认他开始留恋这里。书院,课业,日光,小果子。
他可以装作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不存在,只剩下他们两个。
即使她不在身边,只要想到她,也能这么装作一下。
一直醉着,他可以吗?
“想要岁岁无求,日日静好,哪有这么容易?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即便是阳光普照,也如同炼狱一般呐。”
悦枝先生从长廊缓缓而来,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羊毫细笔,正在往书卷上写着什么。
任厌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毕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而他只是一只隐藏在树阴里的猫咪。
但悦枝先生走到树下便停了脚步,抬起头来,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神中骤然聚满了恨意。
“你可不能忘了这种感觉,讙。”
267
韶小果刚走到书院后门,便听到一声来自巨兽的怒吼。震得她头皮一阵发紧,耳膜生疼。
紧接着后门被大力推开,许多学生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韶小果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那个东院学生连歪掉的帽子都没有扶,慌张地指着门里惊恐道:“妖怪!大妖怪!”
韶小果心里一紧,松开那人,往书院里跑去。
隔着几道青瓦砖墙,她好像看到巨兽的橘色背毛一闪而过,她踮着脚挑了两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中庭的桂花树下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露出地底盘根错节的根茎来。
但巨兽不在这里,任厌不在这里。
韶小果往书斋的方向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爬上了桂花树,站在树顶环顾四周,她终于在息山祠的方位看到了任厌。
他全身的毛发直竖,三条长尾毫无章法地乱甩,鼻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冒出阵阵热息。
韶小果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他很痛。
268
息山祠是山海书院的三祠五亭之一,位于最西边的祭祀区,平时鲜有人往那边去。
任厌左砸一下,右踹一脚,很快就把祭祀区砸得坑坑洼洼。悦枝先生盘着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指点着任厌“砸砸这里”、“看看那里”。
韶小果和秦日月几乎是同时赶到的,韶小果的一声“阿欢”还没有喊出来,一块巨石就冲着她砸了过来。
“雷来!”
秦日月拂尘一扫,巨石应声而碎,尘土碎块落了韶小果一头一身,冲击力使她跌坐在地,仅此一个瞬间,任厌的脸已经近在眼前,他的尾巴扫过她的脸,圈住了她的脖颈。
“阿……欢……”
她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眼前的金色竖瞳却充满了陌生和疏离。
还有危险。
她都忘记了,他本来是很危险的,是有能力伤害她的。
但他的尾巴没有用力。
他的眉间连同鼻翼都皱了起来,因为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像是在忍受烈火的折磨。
尾巴上却始终没有使上力气。
“好吧,行吧,于所爱心有不忍,可以理解,能理解。”悦枝先生嘟囔着,接着在自己的书卷上写字。
随着他的手中行文,任厌松开了韶小果,转而向秦日月咬去。秦日月一直担心着韶小果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见他向自己攻来,反倒松了一口气,拂尘甩动,与任厌缠斗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韶小果用手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在眼前这诡异的情况下保持清醒。秦日月无法分神出来,但显然也关注着悦枝先生的动作。
悦枝先生听到韶小果的话,抬头看了看任厌那边,又看了眼韶小果,用笔杆子挠了挠自己的脸,答道:“我写了他的判词,支配了他的未来。”
269
林倩云比韶小果还要早一些听到异动。
她食饱后就容易犯困,靠在桌上半睡不睡的时候,被任厌的吼声震醒,差点一跟头栽到地上去。
院子里都是匆匆往外跑的人,与蓝跑进来拉着她就往外跑,边跑边道:“是地动!快往外跑!去空旷的地方!”
林倩云懵懵地应了一声,想起鸟儿还在桌上,挣开了与蓝的手:“你们先去!我马上!马上就跟上!”
她小跑着回了屋,见那鸟儿醒了,正挣扎着想从披巾里站起来。
顾不得那许多,林倩云一把将披巾抱在胸前,飞快地往屋外跑去。
出乎林倩云意料的是,书院内并没有乱作一团。
与青三姐妹和几位先生一起,指引着学生们往几个出口处跑去,林倩云甚至还能听到孙先生在声嘶力竭地喊:“不要贪恋财物!性命攸关!平安为重!平安为重!!!”
她一路护着鸟儿到了门口处,却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眼看着就要一脑门撞到门槛上——手臂被人拉住,一转头,落进了白青的怀抱里。
“谢——阿嚏!”
“……”
白青默默地放开她,捞起自己的袍子擦脸。
“对、对不住……”
鸟儿从她的怀中探出头来,拼命挣扎着,想要往书院里面飞去,被林倩云按住:“里面危险!你别乱动呀!”
它挣扎不动了,却突然口吐人语道:“再不去救人,都要……大家都要死。”
“说……说话了,鸟说人话了。”林倩云把鸟儿捧到自己面前,又忍不住“阿嚏”了起来。
“你……”白青将它接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囊,里面是一些不大常见的植物种子。小鸟挑拣了几粒吃了,补上了些力气,接着道:“我叫丁绫,曾经是这里的学生,你们一定要帮我告诉秦先生,那个悦枝先生是个骗子!”
270
比起鸟儿会说人话,悦枝先生是个骗子这件事,要更让林倩云难以接受。
白青担心任厌,只听丁绫说了个开头便要去救人,林倩云扯着他的衣服非要跟着他去,不用自己的双眼看到,她无法相信,丁绫嘴里人面兽心的混蛋,和她心中才华横溢的悦枝先生,竟是同一个人。
“他控制和囚禁了许多的妖怪异兽,用残忍的手段虐待和杀害它们,看着它们痛苦的挣扎,在一旁写下记录或者故事。数不清……我已经数不清死在他手中的异兽有多少了,只有我,也许是他写错了我的判词,以为我死了,叫我有了逃出来的机会。我没有办法,偌大的天地,我能信任的,只剩下秦先生了……”
林倩云一路无言,下唇被自己咬成青白色。
271
息山祠外,雷击和怒吼声频频交错响起。
秦日月本对任厌有压制之力,但任厌在控制之下用的是不管不顾的打法,不到片刻,两人均已挂彩,尤其任厌,周身遍布雷击的伤痕,额上绽开血痕,血流下来染红了半张脸。
秦日月见事态比预计的难以控制,不敢托大,将拂尘往天空上一抛,口中诀起,拂尘竟像鸟笼一样缓缓罩下一层丝线般的围栏,将书院笼罩其中。
“哦哦,这真是壮观,进不来,也出不去。”悦枝先生像欣赏美景一般看了眼天空中的拂尘,“可你也没了趁手的武器,划不来啊。”
“先想想你要怎么逃出去吧!这结界,即使我死也不可破除。”秦日月冷哼道。
悦枝先生点点头:“确实。”
只见他低头又写了两笔,任厌再次随之发出吼声,竟一跃而起,一头撞在那结界上,被电击得发出痛呼。
韶小果觉得心如刀割,不管不顾地冲向他:“阿欢!不要!”
白青也带着林倩云和丁绫冲了进来,丁绫冲着秦日月大喊:“是笔!夺他的笔!”
几乎是同时,悦枝先生在书卷上,写下了韶小果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