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立春之后，各地的书院便都要开学了，韶小果在家呆不住，准备好了吃穿用度之后，便拉上了同窗闺蜜林倩云，架上马车，奔向了自由。
山海书院坐落在始安城往南的玉安山群之中，离始安约莫有一天的车程，但韶小果想在日落前到达，把马车赶得飞快。
林倩云本来坐在车里看着暑期没看完的话本，被马车颠簸得找不到下一行字在哪里，气得把车帘子甩开，用书卷敲韶小果的脑袋：“韶延年，要死啊，赶得这么急！”
“都说了别用大名叫我。你坐稳当点，我还能加速。”
韶小果嘿嘿一笑，又甩了一下缰绳，“估计着这个时候果园里已经有能吃的枇杷和李子了，要是到得早，我做凉糕给你吃。”
林倩云一听就没有意见了，也不回车里，索性跟着她一起坐在车板子上，拽住了缰绳和韶小果的腰带，以免自己被甩出去，想了想，又把头上的钗环首饰拆了下来，小心地放进了怀里。
林倩云本来还想给韶小果也收拾一下，往她头上一摸，只有一条束发的蓝带子，再往下一看，什么耳饰项饰腰饰更是一概没有，林倩云摸了半天，把韶小果摸痒痒了。
“你找什么呢？别摸了，安全驾驶。”
“韶小果，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姑娘家，”林倩云故作老气横秋地叹气，“这要是被我家的嬷嬷看到了，一定要念叨你，素面朝天，衣衫不整，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韶小果瞥了一眼林倩云现在被风吹得裙裾飞扬的样子，“大家闺秀，就问你，现在爽不爽快？”
林倩云立马破功，快乐地摆动着她的脚丫子：“爽快！”
2
韶小果特别喜欢看林倩云这副一点都不大家闺秀的样子，每每看到就会想到两人初遇时，林倩云误以为她是卖艳情话本的书贩子，装模作样地用扇子盖着半边脸跟她说：“小哥，请给我拿这种，要十册。”有点好笑，又说不出的憋屈，哪有现在爽快。
那时候韶小果正偷偷倒卖些禁书赚钱补贴家用，斗笠一戴，胡子一贴，就敢往那龙蛇混杂之地钻。
她和林倩云不同，并不是大家大户的小姐，母亲是个不靠谱的云游医，一出门就是大半年不着家，又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赌鬼，经常在出门前捏着她的脸说：“闺女，娘带好东西回来给你”，然后不知道在哪儿又欠了一屁股债，回来哭唧唧地求儿子韶益寿收拾烂摊子。
韶益寿，韶小果的兄长，大约是这个世界上命最硬的痨病鬼，虽然天天吐血，但天生神力，一拳能捶碎三块砖头。上有妈下有妹，生命不息，操心不止，话多嘴碎，手巧心软。
在韶益寿的拉扯下，韶小果学会了养猪、做饭、爬树、补鞋、张嘴大笑、吃饱就睡、勇于尝试新事物、乐过一天是一天。
女帝即位后，开始大力推行女子进入学院接受教育的相关律条，虽说波澜不断，但各地接收女子入学的书院已经在慢慢增加。山海学院就是最早接纳女子入学的书院之一。
而韶小果，则是最早作为女子进入书院学习的学生之一。起初兄长还颇有些不安，但见她在书院里过得风生水起，腰都圆润了两寸，也就放心地让她去主宰自己的生活了。
要自在快乐地过日子，这信条已经刻进了韶小果的骨子里。
3
没征兆地，突然下起了太阳雨，林倩云摸着被打湿的头发，催着韶小果在路边的休息处停了马车，躲在茶铺里避雨。
“是狐狸在嫁女呢。”林倩云望着外面说，“得避一避，要是撞见了，要倒霉的。”
林倩云喜欢这些魑魅魍魉的故事，不管是遇到什么事，都能扯出个山野怪谈说一说。
“真要是喜事，为什么撞见还会倒霉？”
这问题问住了林倩云，她想了想：“是他们妖怪的规矩和我们人类不一样吧。”
茶铺里另有几个同样在避雨的赶路人，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插嘴：“哪有什么妖怪，都是话本里编出来骗人的。”
林倩云只是笑笑，懒得和不认识的人搭腔，韶小果倒是不太介意，一本正经地和人讨论起来：“凡事既有传闻，一定有事实基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也许只是天公作美，下场雨给庄稼解解渴。”
“若天公能操纵天气，不也是种类似妖怪的存在？”
“那是神仙，怎么能一样。”
“都是和我们人不同的族类罢了，你觉得有神仙，又觉得没有妖怪，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那人被绕得头晕，有点恼怒：“神仙是好的，妖是坏的。”
林倩云扯了扯韶小果的衣角，小声劝她：“算了，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们只想相信他们觉得对他们有益的东西，是神仙，是妖怪，有，或者没有，于他们而言都没什么分别。”
韶小果一手把玩着茶杯，一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土地上。
“虽说这世间咱们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但凡事背后必有逻辑和规律，自相一致。先生让我们要广博地了解，仔细地询问，慎重思考，不求知道这世间所有的道理，但求能捋顺自己的道理。我觉得那个人的说法前后矛盾，并不自洽，就忍不住想多问一问罢了。”
林倩云又摸出书来看，哼她一声：“就你好奇心重，什么都想知道。”
“你又在看什么？”
“悦枝先生的新本，《浮生记》。”
“什么故事？”
“讲的是一个书生上京赶考，夜间在林中休息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那声音就消失了。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人们听不见他，也看不到他。他的名字，连同他整个人的存在，都被这个妖怪夺走了。”
韶小果被勾起了兴致：“看完了也借我瞧瞧。”
林倩云又埋首进书卷：“今晚就给你。”
4
太阳雨很快就过去，马匹也歇好了脚，两人果真在傍晚时分就赶到了玉安山的山脚下。
山海书院在半山腰上，背靠玉庭峰，面对碧水河，从山脚到书院正门，都有青石板路可走，不算难找。
然而进了山后，天突然黑得很快，脚下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走了半刻，四周变得愈发安静，只剩风吹动草木留下的簌簌声，若有似无地响一会儿停一会儿。
韶小果赶着马车停了下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们下来走吧。”
林倩云抓着韶小果的衣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面露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怎么了？”
“小果……我想方便。”
5
没有什么比人的三急更急。
韶小果拴好了马，举着火折子，牵着林倩云往小树林去，随便给她指了个地方。
“就这儿吧，你快点。”
“你走远些。”
“……你不害怕，我就走远了啊。”
“等会儿！”林倩云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缎带，一头系在手腕上，一头递给韶小果，“别走得太远了啊！我扯一扯，你就赶紧回来。”
“好好好。”
韶小果站远了些，听到不远处林倩云又跟她说：“你能不能哼点声出来？”
“干嘛？”
“方便的时候……有、有声音。”
大家闺秀的教养约莫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韶小果清了清嗓子，望着天上的月亮，开始念诗，什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念着念着，风中似乎多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跟着她吟起诗来。
韶小果停了下来：“小云？”
林倩云没有回答。
韶小果拽了拽手里的缎带，那缎带随风轻飘飘地落进了她手里。
林倩云消失了。
6
韶小果举着火折子在林子里找她，将缎带撕成小条，一路留下记号。
“林倩云——小云——林小云——”
韶小果喊了几声，猛然想起来下午说起的那个怪谈，突然有些不敢喊了，于是小心地换了个名字，才又轻声喊了几次。
远远地，听到林子深处有一声回应。
“韶延年？”
“哎……都说了不要喊我大名啊……”
韶小果嘟囔着往里面走去，一整冷风吹来，林深处的回应变得清晰，是林倩云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喊她名字。
韶小果停住了，林倩云才不会这样喊她。韶小果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应了一声，心里顿时有点麻。那声音还没停，似是要引着她往深处走去，她没再说话，转身往来时的路跑，风呼呼地擦过她的脸颊，眼前的树影似乎都是一个样子，耳边依然缠绕着林倩云的声音，却是她不熟悉的语调。
“名字……我的……是我的了……我的名字……我的……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名字！你没有名字！”
火折子突然灭了，眼前变得一片黑暗，韶小果干脆停下，她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但还是要挺直了身子跟对方理论几句。
韶小果把火折子放回了怀里，警惕地看着四周，微微弯下身子，拾起了一根木棍握在手里。
声音离她近了，像是一阵风，裹挟着树叶和草木的碎屑，黑乎乎的一大坨，冲着她猛然冲来，韶小果胡乱地挥了两下木棍，没有任何用处，对方是无形的，却有力量，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带到空中。
韶小果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那声音却突然变得疑惑了起来。
“你是……你不是……这个……名字……”
7
突然有一道光线，像刀刃一样劈开了眼前的黑色雾体，韶小果落在地上，咳了两下，咳出几片叶子和花瓣，这才顺了气，又站起来，环顾四周。
月光似乎变亮了，周围也不像刚才一般黑暗，风声也安静了下来。那个东西，好像消失了。
8
但韶小果的背上猛然蹿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有什么突然靠近了。
9
“找到你了。”
是低沉的男声，就在她身后咫尺。
兄长教过她，她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气沉丹田，飞快转身，踹他下盘！
但他更快一步，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眨眼间就绕到了她面前，那么快，那么近，一双金色的瞳孔牢牢地盯着她，额上一道红色痕迹仿佛第三只眼睛。
他有一双动物的立耳，身后三条柔软蓬松的尾巴围绕着他们。她能感觉到他尾巴上的细软毛发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丝痒意。奇怪的是她并不感觉害怕，甚至生出一股想要摸一下那毛茸茸的耳朵的冲动。
但她动弹不得，像被某种力量禁锢。
10
他狠狠地、大大地，咬了她的脸蛋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