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刀,还很烫。
不是因为血的温度,而是因为刚刚斩断骨骼和血肉时,那剧烈摩擦产生的热量。
赵衡握住刀柄,那股热量顺着他的掌心,一直烫进了他的心里。
他看着林远。
林远也看着他,眼神平静。
“去吧。”林远说。
“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这片土地,新的主人。”
赵衡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血腥、尘土和死亡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但他没有再犹豫。
他一拨马头,催动身下的战马,缓缓向前。
他身后的亲卫,立刻跟上。
一名追风营的老兵,沉默地翻身下马,捡起地上那颗还圆睁着双眼的头颅,用长枪的末端穿起,高高举过头顶。
像一杆最残酷,也最荣耀的旗。
赵衡的黑马,踏过泥泞的血泊,踏过天狼营骑士破碎的尸体,来到了混乱战场的正中央。
他停住了。
他举起了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刀。
刀尖,指向前方那些仍在负隅顽抗,被分割包围的天狼营残兵。
“陈玄已死!”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在真气的加持下,传遍了整个战场。
“降者,不杀!”
短短六个字,像六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仍在战斗的天-狼营骑士的心上。
他们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杆长枪上挑着的头颅。
是三公子!
真的是三公子!
他们心中最后的战神,最后的支柱,崩塌了。
“为三公子报仇!”
一名须发皆张的天狼营百夫长,双目赤红,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挥舞着马槊,朝着赵衡的方向,发起了决死冲锋。
“杀!”
他身后,十余名最忠心的亲卫,也咆哮着跟了上去。
他们是狼。
狼王死了,他们也要用自己的牙齿,去撕下敌人的一块肉。
赵衡看着那十几骑卷起的烟尘,握着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然而,他身边的林远,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钱峰。”
“在。”
鬼魅般的身影,带着他麾下那一百名黑甲骑士,如同从地狱里钻出的死神,悄无声息地迎了上去。
没有呐喊。
没有碰撞。
只有一片交错的刀光。
像一阵风,吹过一片枯黄的落叶。
当钱峰的骑兵与那十几骑交错而过时,那名百夫长和他的亲卫,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
下一刻。
十几颗头颅,齐刷刷地,从他们的脖颈上,滚落下来。
血泉,冲天而起。
十几具无头的尸体,依旧在马背上,冲出去了十几步,才轰然坠地。
秒杀。
干净利落。
毫无悬念。
这恐怖而诡异的一幕,彻底击溃了所有天狼营骑士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们看着那一百名如同鬼魅般的黑甲骑士,又看了看那张年轻得过分的太子脸庞。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们的心脏。
“叮当。”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手中的马槊。
那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上,异常清脆。
紧接着。
“叮当!”
“哐当!”
兵器落地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那些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天狼营骑士,翻身下马,摘下头盔,沉默地,跪在了泥泞的血泊之中。
他们跪向的,不是那个杀了他们主将的黑甲魔神。
而是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赵”字王旗。
他们跪向的,是他们曾经发誓要效忠的,大周皇权。
吴承嗣和张猛,看着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景象,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赢了。
就这么赢了。
一场看似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以一种近|乎神话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个始终平静的年轻人。
林远。
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已经与“神”无异。
“吴将军,张将军。”
林远的声音,悠悠传来。
“打扫战场,收缴降兵。”
“是!”
两人如梦初醒,立刻大声领命,指挥着各自的部队,上前收缴兵器,看押俘虏。
整个战场,从沸腾的厮杀,迅速转向了井然有序的善后。
而林远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晋阳的城楼。
他看着那座雄伟的巨城。
“殿下。”
“好戏,才刚刚开始。”
……
晋阳城楼。
一片死寂。
数万守军,像一群被抽掉了魂魄的泥塑木偶,呆呆地看着城外发生的一切。
他们看到了天狼营的冲锋。
他们看到了天狼营的溃败。
他们看到了三公子的人头,像一颗熟透的西瓜,被轻易斩落。
他们的世界观,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彻底颠覆,然后碾成了粉末。
城楼的指挥台上,几名陈家的旁系将领和晋阳的守将,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怎……怎么办?”一名守将声音颤抖,牙齿都在打架。
“陈……陈福将军,您拿个主意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指挥台上,官职最高的一名中年将领。
陈福,陈玄的族叔,也是陈家留在晋阳,负责协助陈玄的最高将领。
此刻,陈福的脸色,比死了爹还难看。
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怨毒。
他看着城外那面黑色的“赵”字王旗,又看了看那两道年轻的身影。
他知道,大势已去了。
但他不甘心!
他是陈家的人!
陈家倒了,他也要跟着一起陪葬!
“慌什么!”
陈福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厉声喝道。
“三公子虽然战死,但我们还有三万大军!还有晋阳坚城!”
“他们区区几千人,还能飞上天不成?”
“传我命令!关闭城门!放下吊桥!所有弓箭手准备!”
“只要他们敢靠近,就给我放箭!射死他们!”
他的声音,声色俱厉,试图重新点燃守军的斗志。
然而,周围的将士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动。
他们的胆气,已经被城外那场单方面的屠杀,彻底打没了。
“你们想造反吗!”陈福见状,气急败坏。
他一把揪住身边一名传令兵的衣领。
“我让你去关城门!你听见没有!”
那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将军……将军饶命……我们……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废物!”
陈福一脚将他踹开,提着刀,亲自冲向城门楼的绞盘处。
“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懦夫!我陈家的基业,绝不能毁在你们手里!”
他要亲手,关上城门,做最后的抵抗。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绞盘时。
“嗖——”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破空声,从城下传来。
陈福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支黑色的,带着倒钩的弩箭,从他铠甲的缝隙中,精准地穿入,透背而出。
箭头上,泛着幽蓝色的光。
“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喷涌而出的,只有黑色的毒血。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他最后看到的,是城下那个黑甲的魔神,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一只小巧手弩。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随手碾死的虫子。
“噗通。”
陈福的尸体,仰面栽倒。
他圆睁的双眼,还倒映着晋阳城那灰色的天空。
这一箭,不仅射死了陈福。
也射穿了城楼上,所有守军最后的一丝幻想。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彻底的崩溃。
“哐当!”
一名守将,扔掉了手中的佩刀,第一个跪了下来。
“我降了!我降了!别杀我!”
他的举动,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城楼之上,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降了!我们都降了!”
“殿下饶命!我们也是被陈家逼的!”
白色的里衣,白色的旗帜,被从城垛的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地伸了出来,在风中无力地飘摇。
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北地雄城,在这一刻,彻底敞开了它的大门。
……
赵衡看着那座缓缓放下的吊桥,看着城楼上那一片片绝望的脸。
他的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震撼。
战争,原来可以这样打。
一座三万人驻守的坚城,在连一轮像样的攻城战都未曾经历的情况下,就这么……降了。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林远。
林远收起了手弩,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殿下。”
“现在,您可以去接收您的城池了。”
赵衡深吸一口气,他挺直了脊梁,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
“全军,入城!”
“靖难!”
“靖难!”
“靖-难!”
劫后余生的靖难军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跟随着那面黑色的王旗,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那座向他们臣服的巨城。
当赵衡的马蹄,第一个踏上晋阳城的土地时。
道路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降兵。
他们低着头,不敢去看这位年轻的,却用最血腥的方式宣告自己回归的太子。
更远处,是无数从门缝里,窗户里,探出头来,用惊恐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支新军队的晋阳百姓。
赵衡目不斜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东宫储君了。
他是北地之主。
是这场靖难之战中,真正的主角。
“吴将军!”林远的声音,在队伍中响起。
“末将在!”
“你立刻率本部兵马,接管四方城门和城防!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
“霍将军!”
“末将在!”
“你率神机营,维持城中秩序,安抚百姓,张贴安民告示!告诉他们,我军只诛国贼陈氏,与百姓无干!”
“遵命!”
“张猛!”
“俺在!”
“你带破阵营,立刻查封陈家武库、粮仓、府库!所有财物,登记造册,任何人不得私藏!”
“好嘞!俺最喜欢干这个!”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军队,立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
而林远和赵衡,则带着钱峰和他麾下那一百名亲卫,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城中心,最宏伟,最奢华的那片府邸。
陈氏祖宅。
……
半个时-辰后。
曾经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陈府门前,此刻,一片狼藉。
朱漆的大门,被张猛一脚踹开。
府内的家丁、护院,早已跑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些吓得瑟瑟发抖的丫鬟和仆妇,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赵衡走在这座奢华得如同皇宫的府邸里,看着那些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陈家,用大周的民脂民膏,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而今天,他亲手,将这座牢笼,彻底砸碎。
“殿下,将军。”
张猛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发了!发了!这陈家,真他娘的有钱!光是这个小库房,里面的金银珠宝,就够咱们养活三万大军一年了!”
林远没有理会他的兴奋。
他的目光,扫过这座巨大的府邸。
“钱峰,仔细搜。”
“我不信,陈易这条老狐狸,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是。”
钱峰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重重院落的阴影之中。
赵衡和林远,走进了陈家最核心的议事大厅。
大厅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
那老虎的眼睛,画得栩栩如生,充满了霸道和威势。
“陈易,倒是好大的野心。”赵衡冷笑一声。
就在这时。
“将军!”
钱峰的身影,再次无声地出现。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
“在后院的一处假山下,发现一处地牢。”
“地牢?”林远眉头一挑。
“里面,好像关着一个人。”
众人立刻跟着钱峰,穿过几重回廊,来到后院。
在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下,果然有一扇不起眼的,被铁链锁住的石门。
“让开!”
张猛上前,运起全身力气,一脚踹在石门上。
“轰!”
石门剧震,石屑纷飞,但那精铁打造的锁链,纹丝不动。
钱峰走上前,抽出腰间一柄看似匕首的短刃,在那锁链上一划。
“咔嚓。”
比儿臂还粗的锁链,应声而断。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血腥味的恶臭,从地牢里,扑面而来。
众人掩住口鼻,走了进去。
地牢里,阴暗潮湿,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
借着微弱的光,他们看到,地牢的最深处,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被粗大的铁链,锁住了四肢,呈一个“大”字型,固定在墙壁上。
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布满了污垢和血痕,看不清样貌。
但那双眼睛,在看到赵衡身上的那身虽然普通,却依旧能辨认出样式的太子常服时,猛地,爆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光亮。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赵衡皱着眉,走上前去。
他总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凑近了那人的脸。
当火光,照亮那张虽然憔-悴不堪,却依旧能看清轮廓的脸时。
赵衡的身体,如遭雷击,猛地僵在了原地。
他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混杂着震惊、狂喜和滔天怒火的剧烈波动。
“皇……皇叔?”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然后,他猛地扑了上去,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变得尖利而扭曲。
“雍王皇叔!怎么会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