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那盏昏黄的油灯,被赵衡扑过去的动作带起的风,吹得猛地一晃,险些熄灭。
光影摇曳,将墙上那道被铁链锁住的身影,和他面前那个跪倒在地的少年太子,拉扯成一团扭曲的,分不清彼此的黑影。
“皇叔!”
赵衡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那不是一个统|帅,不是一个储君的声音。
那是一个孩子,在看到自己最敬爱的长辈,被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后,发出的,夹杂着无尽痛苦与滔天愤怒的哀嚎。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雍王的身体,却又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敢碰。
他怕一碰,眼前这个只剩下一副骨架的亲人,就会像一堆朽木般,轰然散架。
雍王,赵承。
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大周最勇武的亲王。
他曾是赵衡少年时的偶像。
他记得,这位皇叔,能开三百斤的强弓,能骑最烈的西域宝马。
他记得,这位皇叔,曾在秋狝围猎时,单人独骑,搏杀猛虎,将一张完整的虎皮,披在了年幼的自己身上,笑着说:“我大周的太子,当有此虎狼之威!”
可现在……
现在被锁在这里的,是谁?
这是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四肢被铁链磨得露出森森白骨的,人形的怪物。
“陈!易!”
赵衡猛地回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地牢的入口,仿佛要将那个远在京城的国贼,用目光凌迟。
“孤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胸中的怒火与悲恸,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殿下!”
林远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上前一步,按住了赵衡颤抖的肩膀。
“先救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衡的身体剧烈一震,他猛地回过神来。
对,救人。
先救人!
“快!快把锁链弄开!”他疯了一样地对身后的钱峰和张猛吼道。
“别动!”
一直沉默的雍王,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锁……锁链已经和骨头,长在了一起。”
“强行弄开,我的四肢……就废了。”
赵衡的心,又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这才看清,那些粗大的铁链,与雍王手腕脚腕处的血肉,早已模糊不清,形成了一片狰狞的,黑紫色的肉痂。
“那……那怎么办?”赵衡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去找个手艺最好的铁匠,还有外科大夫。”林远冷静地下令。
“用小锉,一点点地,把铁环磨开。”
“张猛,去办!”
“好嘞!”张猛不敢怠慢,转身就往外跑。
“钱峰。”林远又道。
“在。”
“去把府里最好的房间清出来,烧热水,备伤药,请全城最好的大夫过来会诊。”
“是。”
林远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生死一线的亲王,而是一件需要精密处理的战利品。
他的冷静,让几近崩溃的赵衡,找到了主心骨。
雍王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林远,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后,他看向赵衡。
“衡儿……别哭。”
“我赵氏的子孙,流血不流泪。”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皇叔……还没死呢。”
“皇叔!”赵衡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将头埋进雍王那散发着恶臭的膝盖上,压抑地痛哭起来。
……
半个时辰后。
陈家府邸,一间最奢华的卧房内。
十几名晋阳城最好的大夫,战战兢兢地围在一张巨大的床榻前,一个个面如土色。
雍王已经被清理干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丝绸睡袍。
但他身上的伤势,却比在地牢里时,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他的四肢,布满了被铁链磨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发黑。
他的身上,鞭痕、烙印,纵横交错,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更可怕的是,他的十指指甲,全都被拔掉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嫩肉。
“怎么样?”
赵衡的声音,冰冷得像一块铁。
为首的一个老郎中,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殿……殿下饶命!”
“王爷他……他……”
老郎中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赵衡一声暴喝。
“王爷他……五脏六腑皆有衰竭之象,四肢筋脉尽断,而且……而且还中了一种慢性的奇毒,早已深入骨髓,药石罔效……”
老郎中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草民……草民无能!王爷他……恐怕……时日无多了……”
轰!
赵衡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煞白。
时日无多?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地狱里把皇叔救出来。
可到头来,还是留不住他吗?
“都给我滚!”
赵衡指着那群大夫,发出一声怒吼。
“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救不活!孤要你们何用!”
大夫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房间内,瞬间只剩下赵衡,林远,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雍王。
“衡儿。”
雍王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睁开眼,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不必为我费心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赵衡连忙上前,扶住他,在他的背后垫上一个柔软的靠枕。
“皇叔……”赵衡的声音哽咽。
“听我说。”雍王打断了他,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我时间不多了。”
“你可知,陈易那老贼,为何不杀我,而是将我关在这里,百般折磨?”
赵衡一愣,随即眼中燃起滔天怒火。
“因为他想从您口中,逼问出……”
“没错。”雍王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傲然。
“他想知道,我把那份东西,藏在了哪里。”
“什么东西?”赵衡急问。
雍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
“大周……北境防线……堪舆图。”
“什么?”
赵衡和林远,同时脸色剧变。
大周北境防线堪舆图!
那不是一份普通的地图!
那上面,详细标注了从山海关到嘉裕关,数千里长城防线上,所有的兵力部署,暗堡位置,粮草囤积点,以及秘密的兵马调动通道!
这是大周立国百年来,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建立起来的,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命脉!
是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一旦泄露,瓦剌人的铁蹄,将可以长驱直入,整个大周的北方,将彻底沦为一片不设防的牧马场!
“这……这份图,怎么会在您手上?”赵衡的声音都在发抖。
“因为,是我亲手绘制的。”雍王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追忆。
“三年前,父皇……也就是你皇爷爷,命我巡视北境,重整防务。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走遍了北境九边,才将这份图,完善到了极致。”
“可我没想到,当我带着这份图,回到京城时,迎接我的,不是封赏,而是陈易老贼的屠刀。”
“他趁我入宫面圣之时,发动宫变,软禁了圣上,屠戮我雍王府满门。”
“我拼死逃出,却还是中了他的埋伏,被他擒获,秘密押送到了这里。”
雍王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这个老贼!他早就想卖国了!”
“他勾结瓦剌,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留下我的命,就是想得到这份堪舆-图,作为他献给瓦剌人的,最大的投名状!”
“这三年来,他用尽了酷刑,也没能让我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