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过,卷起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关隘内外,死一般寂静。
只有伤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兵器从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岩石上的清脆声响。
张猛拄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浑身浴血,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身边的追风营士兵,还有那些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山匪,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们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他们的面前,是跪满一地的降兵。
近八百名晋阳卫的士兵,扔掉了兵器,像一群被拔了牙的狼,低着头,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主帅被斩,前后路绝,他们最后的战意,随着陈|武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一同被碾得粉碎。
林远没有去看那些降兵。
他只是站在陈|武的无头尸旁,借着火把的光,仔细研究着那张刚刚缴获的晋阳布防图。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幅景象,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赵衡走了过来,他看着林远,又看了看那些跪地的降兵,喉结动了动。
“林将军,这些人……”
他想问,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林远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了那些降兵身上。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牲口。
“将军!”
张猛提着还在滴血的刀,大步走了过来,他一脚踹在一个跪地的晋阳卫士兵身上。
“这些杂碎怎么处置?依我看,全杀了,一了百了!还省粮食!”
他这句话,让所有降兵的身体都猛地一颤。
“不可!”
霍启立刻站了出来,他身上的铠甲也沾满了血污,脸色却异常坚定。
“林将军!他们已放下兵器,便是降卒!我大周军法,优待俘虏!岂能行此屠戮之事!”
他挡在张猛和那些降兵之间,寸步不让。
“优待俘“虏?”张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霍将军,你糊涂了吧?我们现在是乱匪!是朝廷钦犯!你跟他们讲军法?”
“我们不讲军法,难道要和山匪一样,滥杀无辜吗!”霍启怒道。
“他们不是无辜的!”一个山匪吼了起来,他的一条胳膊在刚才的战斗中断了,此刻正用布条胡乱绑着,“他们是官兵!是陈家的狗!刚才还想杀了我们!现在不杀他们,等他们缓过劲来,死的就是我们!”
“对!杀了他们!”
“为黑牛哥报仇!”
山匪们群情激奋,他们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首领和许多弟兄,对这些晋阳卫士兵恨之入骨。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追风营的士兵们沉默着,只是默默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冰冷。
羽林卫的士兵们则面露不忍,他们虽然也恨陈家,但毕竟同为军人,对屠杀降卒之事,本能地感到抵触。
就在这时,一个跪在最前面的晋阳卫军官,突然抬起了头。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淬了毒的怨恨。
“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他冷笑着,声音沙哑。
“一群乱匪,一群山贼,就算杀了我们,你们也到不了晋阳!”
“陈家的大军,会将你们碾成齑粉!你们的脑袋,会被挂在晋阳的城楼上,风干成肉干!”
他的话,像一盆油,浇在了烧得正旺的火上。
“操|你|娘的!”一个山匪勃然大怒,举刀就要劈下。
“住手!”
林远开口了。
他缓步走到那个军官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晋阳卫千户,周通。”那军官昂着头,没有丝毫畏惧。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有胆色。”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跪地的降兵。
然后,他回头,看向赵衡。
“殿下,你觉得呢?”
又来了。
又是这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赵衡身上。
这一次,霍启没有说话,张猛也没有再咆哮。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这位大周的储君,做出他的裁决。
赵衡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这是林远在逼他。
逼他在这条君王|之路上,再迈出一步。
杀,还是不杀?
杀,有违他从小接受的仁德教诲,也会让霍启和羽林卫的将士们心寒。
不杀,如何安抚这些刚刚归顺的悍匪?如何处理这八百个潜在的敌人?带着他们走,就是带着八百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赵衡的目光,扫过霍启期盼的眼神,扫过张猛不屑的表情,扫过山匪们仇恨的面孔,最后,落在了那个名叫周通的军官脸上。
那张脸上,写满了轻蔑和嘲讽。
赵衡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这是一道人心题。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他没有回答林远的问题,而是走到了石温面前。
“石掌柜。”
“殿……殿下,小人在。”石温有些受宠若惊。
“你之前说,陈家通敌卖国,可有实证?”赵衡问。
石温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有!小人截获的交易凭证,就藏在晋阳城外的一处暗桩里!”
“好。”
赵衡转过身,面向那八百名降兵。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谷。
“你们,都是大周的兵。”
“你们吃的,是大周的粮。拿的,是大周的饷。”
“你们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不是给一个国贼,当看家护院的狗!”
他的话,让所有降兵都抬起了头,脸上露出茫然和震惊。
赵衡指着陈|武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陈|武死了。但陈家没亡。”
“陈家在京城,挟持天子,屠戮忠良!”
“在北方,他们勾结瓦剌,倒卖军械,出卖关隘!”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与叛国何异!”
“你们为这样的人卖命,你们的父母妻儿,将来在乡亲们面前,还抬得起头吗?”
“你们死了,连祖坟都进不去!因为你们是叛军!是国贼的帮凶!”
一番话,字字诛心。
降兵们骚动起来。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是底层的士兵,听从号令,为口饭吃。
对于陈家高层的阴谋,他们一无所知。
此刻听到太子亲口说出这等惊天秘闻,他们心中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胡说八道!”周通厉声喝道,“你这黄口小儿,妖言惑众!陈首辅乃国之栋梁,岂容你污蔑!”
赵衡没有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骚动的士兵。
“孤知道,你们中,很多人是无辜的。”
“所以,孤给你们一个机会。”
“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孤要北上晋阳,清君侧,讨国贼!”
“愿随孤一同讨贼者,既往不咎,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不愿者……”
赵衡的目光,变得冰冷。
“孤也不杀你们。”
“脱了这身军装,滚出这座山。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大周的兵。”
“但若再让孤看到你们为虎作伥,杀无赦!”
整个山谷,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赵衡这番话镇住了。
霍启,目瞪口呆。
张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林远,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个方案,比单纯的“杀”或“不杀”,高明了太多。
它直接瓦解了敌人的军心,给了他们一条看似光明的出路,又用“叛国”的大义,将他们和陈家彻底切割。
“别听他的!”周通嘶吼起来,“他是在骗你们!他身边就这点人,去了晋阳就是送死!你们跟了他,才是死路一条!”
“聒噪。”
林远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扔到了那群降兵面前。
“殿下给了你们机会。”
“但我不信空话。”
“想活命,想加官进爵的,站出来。”
“用他的血,来证明你们的忠心。”
林远的目光,指向了还在嘶吼的周通。
所有降兵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是一道更直接,也更血腥的考验。
杀了周通,就等于彻底背叛了晋阳卫,背叛了陈家。
从此以后,他们就和眼前这群人,绑在了一条船上。
一条,驶向未知命运的贼船。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没有人动。
他们都在犹豫,在观望。
周通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看到没有?我晋阳卫的弟兄,没有一个孬种!你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噗嗤!”
一把刀,从他身后,狠狠捅|进了他的后心。
周通难以置信地回头。
他看到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
那是一个平时跟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亲兵。
“为……为什么……”周通口中涌出鲜血。
“我不想当叛贼……”那年轻士兵哭着,拔出刀,又狠狠捅了进去。
周通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个口子,一旦被撕开,就再也无法合拢。
“我干了!”
一个士兵嘶吼一声,捡起地上的刀,冲向了另一个还在犹豫的军官。
“我也干了!老子不想给叛徒当狗!”
“杀!杀了他们!我们跟殿下走!”
人性中最黑暗的求生欲,被彻底点燃。
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在降兵的队伍中,爆发了。
那些忠于陈家,或者还在犹豫的军官,成了第一批被清洗的对象。
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赵衡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
但他没有别过头。
他强迫自己看着。
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袍,为了活命,向彼此挥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太子了。
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洗不干净的血。
霍启和羽林卫的士兵们,也看得目瞪口呆,心胆俱寒。
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林远手段的恐怖。
杀人,诛心。
用敌人的刀,去杀敌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