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总兵府。
总兵杨洪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摩挲着一个茶杯,眉头紧锁。
他的下方,坐着宣府镇大大小小数十名将领,整个议事厅里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都说说吧,对这件事,你们怎么看?”杨洪沉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他口中的“这件事”,自然是指镇北王林远即将前来巡视的消息。
这个消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整个宣府镇,乃至整个九边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林远是谁?
那是在草原上杀得鞑子人头滚滚,连瓦剌太师马哈木都栽在他手里的狠人。
那是在镇虏城设下圈套,把皇帝的亲儿子赵王朱高燧都给活捉了的疯子。
现在,皇帝不仅没治他的罪,反而还给了他一个“总督北疆防务,节制九边”的头衔。
这个操作,别说是下面的小兵,就连杨洪这种在官场和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狐狸,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捧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皇帝的捧杀之计。
可问题是,林远他接了!
他不仅接了,还要大张旗鼓地来巡视!第一站,就是他宣府镇!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总兵大人,依末将看,这林远就是来者不善!”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副总兵猛地一拍桌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巡视?他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节制我们九边?我们只听皇上的,听总兵大人的!他要是敢来指手画脚,老子第一个不服!”
“没错!张将军说得对!”另一个参将也跟着附和,“咱们宣府镇的弟兄,哪个不是在刀口上舔血过来的?凭什么要听他一个异姓王的发号施令?他那套在镇虏城或许行得通,到了咱们这,可不好使!”
一时间,议事厅里群情激奋,大部分将领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他们都是宣府镇的老人了,在这里经营多年,早就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现在突然要空降一个“总督”来管着他们,他们本能地感到抗拒和排斥。
更何况,这个总督还是林远。
一个以心狠手辣、不按常理出牌而著称的家伙。
谁知道他来了会干出什么事?万一他要查账本、清田亩、整军纪,那得动多少人的蛋糕?
杨洪听着手下们的议论,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文士。
此人是宣府镇的兵备道,名叫李贤,是朝廷派来监督军务的文官。
“李大人,你怎么看?”杨洪问道。
李贤闻言,缓缓抬起头,他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慢悠悠地说道:“总兵大人,各位将军,下官以为,此事不可意气用事。”
“林远此来,手持圣旨,代表的是皇上。我们若是公然与他对抗,那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李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像孙子一样,对他点头哈腰,任他摆布?”络腮胡副总兵不满了。
“张将军稍安勿-躁。”李贤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下官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硬顶,但也不能让他为所欲为。”
“他不是要来巡视吗?好啊,我们就让他巡视!他要看什么,我们就让他看什么。但是,看什么,怎么看,得由我们说了算。”
杨洪眼中精光一闪:“李大人的意思是?”
“总兵大人,”李贤压低了声音,“林远此来,无非是想立威,想把手伸进我们宣府镇。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要看军容,我们就让他看看我们宣府镇的雄壮军威!他要查账目,我们的账本早就做得天衣无缝,让他查不出任何问题!他要见士兵,我们就安排好‘懂事’的士兵去见他!”
“总之,面子上的功夫,我们要做足。让他挑不出任何毛病,让他感觉我们宣-府镇就像一个铁桶,无懈可击!他只要找不到突破口,待上几天,自然会觉得无趣,灰溜溜地离开。”
“这叫什么?这就叫‘软钉子’!让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李贤这番话说完,议事厅里的将领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高啊!
不愧是读书人,心眼就是多!
硬碰硬,万一那姓林的疯起来,当场拿出圣旨砍几个人,谁也担待不起。
可要是用这种“软刀子”,那就不一样了。我们处处配合你,礼数周全,让你挑不出一点错。但你想干的实事,一件也别想干成!
看你这个总督能奈我何?
杨洪也点了点头,李贤的这个办法,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
既不得罪林远,保全了朝廷的颜面,又能保住宣府镇自己的利益。
“好!就按李大人说的办!”杨洪一锤定音,“传令下去,全军上下,打起精神来!三日后,我们要让镇北王殿下,好好看一看我们宣府镇的‘风采’!”
“另外,”杨洪补充道,“林远不是还带着司礼监的王公公一起来吗?派人准备一份厚礼,等王公公一到,立刻送过去。宫里出来的人,都好这口。”
“总兵大人英明!”众人齐声应道。
一场针对林远的“欢迎仪式”,就这样在宣府镇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
……
三日后,林远的大队人马抵达了宣府镇城外。
一千名镇北王亲卫,人人身穿黑色重甲,骑着高大的草原战马,队列整齐,杀气腾腾。即使只是默默地行军,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炼出来的煞气,也让路边的行人不敢直视。
队伍中央,一辆豪华的马车里,王瑾正坐立不安。
他掀开窗帘,看着外面那支如钢铁洪流般的骑兵,心里直打鼓。
这林远,真是好大的排场!名为巡视,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打仗的!
很快,队伍抵达了宣府镇城门。
只见城门大开,宣府总兵杨洪,带着兵备道李贤以及一众将领,早已在城门口列队等候。
场面宏大,旌旗招展,军容整齐,看起来是给足了林远面子。
“末将宣府总兵杨洪,率宣府镇全体将士,恭迎镇北王殿下!恭迎王公公!”杨洪上前一步,对着林远的坐骑和后面的马车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林远翻身下马,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亲自上前扶起杨洪。
“杨总兵不必多礼,本王此次前来,只是奉皇上之命巡视地方,与各位同僚见个面,当不得如此大礼。”
两人一番客套,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
杨洪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王公公,一路车马劳顿,下官已在城中备下酒宴,请王爷和公公入城歇息。”
林远点了点头,牵着马,与杨洪并肩向城内走去。
一进城,林远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街道两旁,站满了前来“欢迎”的士兵和百姓。
那些士兵一个个站得笔直,盔甲鲜亮,但眼神却有些呆滞,像是提前排练了无数遍的木偶。
而那些百姓,虽然手里也拿着小旗子,嘴里喊着欢迎的口号,但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发自内心的喜悦,反而带着几分紧张和畏惧。
整个欢迎场面,看起来热烈非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假和刻意。
林远心中冷笑。
下马威吗?
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宣府镇是你杨洪的地盘,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有意思。
他不动声色,依旧和杨洪谈笑风生,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猫腻。
一行人来到总兵府,盛大的接风宴早已摆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洪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对着林远说道:“王爷,您初来乍到,可能对我们宣府镇不太了解。我们宣府的兵,虽然比不上王爷您手下那些百战精锐,但也都是不怕死的汉子!为了让王爷您检阅一下我宣府军容,末将特地安排了一场小小的演武,请王爷和王公公移步校场,指点一二!”
来了。
林远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他放下酒杯,笑着说道:“好啊!本王也正想见识一下宣府雄兵的风采!杨总兵有心了!”
众人随即移步到了总兵府内的巨大校场上。
只见校场之上,早已集结了三千名宣府镇的精锐士兵。他们排着整齐的方阵,刀枪如林,气势逼人。
随着杨洪一声令下,战鼓擂动。
三千士兵开始演练阵法,时而如猛虎下山,发起冲锋;时而如磐石耸立,结成圆阵。口号震天,步伐整齐,看起来确实是训练有素。
尤其是弓弩手的齐射和火铳兵的排枪射击,更是博得了阵阵喝彩。
杨洪身边的将领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怎么样,林远?
看到我们宣府镇的实力了吧?我们可不是你手下那些泥腿子,我们是朝廷的经制之师!
杨洪也面带微笑地看着林远,等待着他的夸奖。
然而,林远从头到尾,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
直到演武结束,他才轻轻地鼓了鼓掌。
“不错,不错。”林远淡淡地说道,“杨总兵治军有方,宣府镇的将士们,确实是军容严整,训练有素。”
听到这句不咸不淡的夸奖,杨洪心里有点不舒服。
就这?
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你就一句“不错”就打发了?
就在这时,林-远话锋一转。
“不过……”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三千名士兵,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本王看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杨洪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不知王爷觉得少了什么?”
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指着那些士兵,一字一句地说道:
“少了点……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