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更大了。
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带着一种决绝的死意,覆盖了关卡,覆盖了血迹,覆盖了那些被剥去衣物后,蜷缩扭曲的尸体。
士兵们在风雪中穿上那些尚有余温的衣物。动作麻木,眼神空洞。那点可怜的温暖,驱不散浸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心头那片,比暴雪更绝望的冰冷。
百户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他不忍看,也不敢看。他怕从那些年轻的脸上,看到自己早已破碎的影子。
林远始终没有回头。他只是端坐在马上,面朝北方,任由风雪将他染成白色。仿佛他与这片酷烈的天地,早已融为一体。
队伍再次启程。
他们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了。穿着制式的皮袄,虽然破旧,虽然沾着不属于自己的血。
风雪,在半个时辰后,演变成了暴虐的雪暴。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疯狂的白。狂风卷着雪籽,像沙砾一样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马匹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一个伤兵,身体一歪,无声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就被大雪覆盖。
旁边的两人立刻下马,沉默地将他从雪里刨了出来,重新扔回马背,用绳子牢牢捆住。他们救的不是一个弟兄,只是一具,还未僵硬的尸体。
林远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冻成了一块。胸口的伤,像有一个冰冷的鬼爪,在不断撕扯着他的血肉。
视线开始模糊,雪白的世界边缘,泛起了阵阵不祥的黑晕。
他猛地一咬舌尖。
剧痛和血腥味,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必须找到一个地方躲避。否则,不等追兵,他们就会被这场雪,活活埋葬。
就在这时,透过那片白色的风雪幕墙,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晕。
像一点,坟地里的鬼火。
他勒住马。
百户立刻靠了过来,他的胡须上,已经挂满了冰棱。“王爷?”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那点光亮。
“去看看。”
斥候很快返回,他几乎是滚下马背,声音在风中破碎不堪。“王爷……是座庙……山神庙……里面有人!”
庙。
这个字,让几个士兵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光。
有火,有墙壁,能躲避这场该死的风雪。
然后,他们看到了林远的脸。
那张,在风雪中,白得像死人一样的脸。那道,暗红色的血痕,像一道烙印。
“围起来。”
林远的命令,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块墓碑,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百户的心脏,狠狠一抽。
他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去看身边弟兄们的表情。他只是嘶哑地,下达了几个简短的命令。
十几名骑兵,立刻散开,像融入风雪的狼群,悄无声息地,从两侧,包抄了过去。
……
庙门,被一脚踹开。
风雪,倒灌而入。
火堆旁,十几张惊恐的脸,猛地抬起。有几个穿着破烂僧衣的老僧,还有几户,拖家带口的流民。
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百户,握着刀,堵在门口。他身后,是十几道,沉默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林远,最后一个,走了进来。
他,靠着门框,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每一下,都仿佛要将肺咳出来。
他的出现,让那孩子的哭声,都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整个破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男人身上。
林远,环视一圈。
目光,在角落那尊,脸上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泥胎的山神像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看向那个,年纪最大的,双手合十,浑身发抖的老僧。
“施主……”老僧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林远,打断了他。
“出去。”
声音,沙哑,平静。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
“施主,外面大雪封山,我们出去,是死路一条啊!”一个流民,鼓起勇气,跪在地上,哀求道。
林=远,仿佛没有听见。
“我再说一遍。”
他,向前,走了一步。
“出去。”
“噌——”
百户,拔出了刀。
刀锋,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嗜血的光。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炸开。
尖叫,哭喊,求饶。
一个男人,想从后门逃跑。一名士兵,大步上前,一记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后心。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趴在了地上。
屠杀,没有发生。
但,比屠杀,更残忍。
那些,被温暖的火光,和单薄的墙壁,守护着的可怜人,被一个个,从他们最后的避难所里,驱赶了出去。
一个年轻的士兵,从一个孩子手中,夺过半块,干硬的饼。
孩子的母亲,疯了一样,扑上来,死死抱住士兵的腿。
“军爷!军爷!求求您!那是孩子最后的口粮啊!”
士兵,愣住了。
他看着那张,布满泪水和绝望的脸,握着饼的手,微微颤抖。
“滚开!”
百户,走了过来,一脚,将那女人,踹倒在地。
他对那年轻士兵,低吼道:“你想死在这里吗!”
士兵,浑身一颤,低下头,将那半块饼,塞进了自己怀里。
他,再也没有,看那对母子一眼。
……
破庙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镇北军的士兵们,围着火堆,沉默地,啃着那些,抢来的,又冷又硬的食物。
没有一个人,说话。
林远,没有吃东西。
他,走到神像前,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下。
身体里,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翻腾的气血,再次,汹涌而上。
他,闭上眼,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地,被黑暗吞噬。
不行。
不能睡。
他,猛地,睁开眼。
“百户。”
“属下在。”百户,像一尊门神,守在门口。
“派人守夜,一个时辰一换。”
“是。”
“把马,都牵进来,别冻死了。”
“是。”
林远,不再说话。
他,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
火焰,在他的瞳孔里,燃烧着。却,映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胸口。
隔着几层衣物,他依旧能感觉到,那处,狰狞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笑了笑。
笑容,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
他,不是什么王爷。
他,只是一具,靠着杀戮和仇恨,才能行走的,尸体。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