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后,我们,回家。
这句平静的话,落入林间晨光之中,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所有士兵心中最后一丝的惶惑与不安。
狂喜的喧嚣,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安宁。
士兵们不再围着林远,他们默默地退开,各自散去,开始执行王爷的命令。
有人去河边打水。
有人开始收拾营地,将散落的兵器甲胄归拢。
还有人,从包裹里拿出最后一点粮食,生起了几堆小小的篝火,开始准备一顿,迟到了太久的,热食。
整个林地,都变得,井然有序。
每个人都在忙碌,却没有人发出多余的声音。
只有,兵甲碰撞的轻响,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安静的空气中,交织成一曲,名为希望的乐章。
帖木儿没有走。
他依旧单膝跪在林远面前,仰着头,看着他。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情绪。
有庆幸,有激动,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担忧。
“王爷,您的伤……”
林远,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伸出手。
帖木儿立刻会意,将他那粗壮的手臂,递了过去。
林远,握住他的手臂,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自己,从担架上,缓缓地,撑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
双脚,时隔多日,第一次,重新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身体,立刻传来了一阵,抗议的剧痛和眩晕。
他的身形,晃了晃。
帖木儿,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去扶。
但,林远的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林远,就那么站着。
笔直地,站着。
像一杆,即便被战火燎过,被鲜血浸透,也绝不会弯折的,长枪。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所有的士兵。
他们的王,回来了。
不是那个,需要被抬在担架上的,垂死之人。
而是那个,可以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镇北王。
许久。
他,才重新坐下。
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剑。”
他,吐出一个字。
帖木儿,立刻转身,将那柄,他一直贴身保管的,天子剑,双手奉上。
林远,接过了剑。
他,用手指,轻轻地,拂过剑身上,那些,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然后,他,试着,将剑,举起来。
那只,曾经能轻易捏爆人头颅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区区一柄长剑,竟重如山岳。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剑,举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
只坚持了,一息。
手臂,便再也支撑不住。
“当啷”一声。
天子剑,脱手,掉在了地上。
林间的喧闹,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担忧。
林远,却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掉落在脚边的剑。
看着那,依旧锋利的剑刃,倒映出自己,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
身体,就像一个,被打碎后,又被拙劣地,黏合起来的瓷器。
看似完整,实则,内里,全是裂痕。
随便一个,过大的动作,都可能,让它,再次崩碎。
那股,支撑着他,完成复仇的,神秘而狂暴的力量,也消失了。
他眼中那两团,黑色的火焰,已经彻底熄灭。
现在的他,只是林远。
一个,身受重伤,虚弱不堪的,凡人。
帖木儿,弯腰,捡起了剑。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
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王爷那平静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把经过,都告诉我。”
林远,开口了,打破了这片,压抑的沉默。
“从我,倒下之后开始。”
帖木儿,点了点头。
他,盘腿,坐在林远面前。
开始,用最简洁的语言,讲述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从鸡鸣山顶的火葬,到下山时的遭遇。
从博爱县的潜入,到卫河边的对峙。
他,讲得很平静。
但林远,却能从他那,沙哑的声音里,听出,那背后隐藏的,步步惊心。
他,可以想象。
这支,不足三百人的残兵,是怎样,拖着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他。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艰难求生的。
当帖木儿,讲到,自己是如何,一口一口,将药,为他渡下去的时候。
林天,一直平静的眼神,终于,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帖木儿的肩膀。
没有说话。
但帖木儿,却懂了。
这个,如同兄长,如同父亲般的男人,眼眶,又一次,红了。
“派人,出去探查了没有?”
林远,岔开了话题。
帖木儿,立刻收敛心神,恢复了,一个将军该有的,冷静。
“派了。”
“昨天渡河之后,我就派出了,三队斥候。”
“让他们,去打探彰德府,以及周边州县的动静。”
“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话音,刚落。
林间的边缘,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负责警戒的士兵,带着一个,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的斥候,快步走了过来。
那斥候,看到林远,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他,来不及行礼,便急切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递给了帖木儿。
“将军!王爷!”
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彰德府,还有北边所有的卫所,全都戒|严了!”
“到处都是,盘查的官兵!”
“城门口,贴满了这个!”
帖木儿,一把,抢过那张纸。
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无比阴沉。
那,是一张,刚刚印出来的,海捕文书。
上面,没有画像。
也没有,他们的名字和身份。
但是,上面的描述,却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向了他们。
“北地口音,悍勇善战,身着黑甲,约二百余人……”
“斩杀汉王、赵王于鸡鸣山……”
“定性为……谋逆反贼。”
“凡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
“能,擒杀贼首者……”
帖木儿,念到这里,声音,顿住了。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赏……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
嘶——!
周围,传来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黄金万两!
万户侯!
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悬赏!
这,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亡命之徒,为之疯狂!
也足以说明,朝廷,或者说,当今的太子,朱高炽,对这件事,是何等的,震怒!
林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刚刚升起的,那点点希望和暖意,被这张,轻飘飘的纸,彻底,击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
他们,不再是,无名的逃亡者。
他们,成了,整个大明王朝,悬赏最高的,猎物。
前方的路,不再是,回家的路。
而是一张,由无数的,贪婪和杀意,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
“王爷……”
帖木儿,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林远。
他,想从王爷的脸上,找到一丝,支撑。
但是,他失望了。
林远,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是,从帖木儿手中,接过了那张海捕文书。
他,平静地,看着上面,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
许久。
他,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脸色煞白,眼神中,重新浮现出,恐惧和迷茫的士兵。
他,没有说,任何鼓舞士气的话。
他,只是,问了那个斥候,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彰德府,最大的药铺,在哪里?”
斥候,愣住了。
他,不明白,王爷为什么,会问这个。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在……在城东,叫……叫百草堂。”
林远,点了点头。
他,又看向帖木儿。
“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帖木儿,也愣住了,但他还是,立刻回答。
“从鸡鸣山,和那几个蒙古使者身上,搜刮来的,还有一些。”
“大概,还有,两千多两。”
“够了。”
林远,淡淡地说道。
然后,他,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命令。
“帖木儿。”
“你,带上十个,最机灵的弟兄。”
“换上便装,进城。”
“去百草堂,把我们,能买到的,最好的伤药,都买回来。”
“尤其是,能生肌活血,固本培元的药材,有多少,要多少。”
“把所有的银子,都花光。”
“一个铜板,都不要留。”
整个林地,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林远。
进城?
现在?
这个时候,彰德府,就是龙潭虎穴!
城里,肯定布满了,官兵和眼线!
他们,这么一群,口音和特征,都无比明显的人,进去,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去买药?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这里,有重伤员吗?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爷!不可!”
帖木儿,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声劝阻。
“这……这太危险了!”
“我们,现在应该,立刻离开这里!躲进深山里!”
“对啊,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开口。
他们,不是怕死。
他们,只是,不能理解,王爷这道,近|乎于自杀的命令。
林远,没有解释。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帖木儿。
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没有了,黑色的火焰。
却,多了一种,如同深渊般,让人不敢直视的,沉静。
“这是,命令。”
他,只说了,四个字。
帖木儿,剩下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王爷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
王爷,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尽管,这个道理,他现在,还想不明白。
但是,他,选择,相信。
无条件地,相信。
“是!”
帖木儿,猛地,挺直了胸膛,大声领命。
他,转过身,点了十个,看上去,伤势最轻,也最精干的士兵。
“你们几个,跟我走!”
他,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那十名士兵,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和疑问。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脱下甲胄,换上布衣,将兵器,藏在身上。
然后,在林远,平静的注视下,向着,彰德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林间的背影。
剩下的士兵,依旧,满心忧虑,惴惴不安。
林远,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过头,看向那名,军中的老兵。
“把剩下的药,都拿来。”
“还有,最烈的酒。”
老兵,不敢怠慢,立刻,将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林...远,拿起一瓶烈酒,拔开塞子。
他,没有喝。
而是,将那,辛辣刺鼻的酒液,缓缓地,淋在了,自己的手上,和,那柄天子剑上。
他,在,消毒。
然后,他,撕开了,自己胸前,那厚厚的绷带。
露出了,里面,那道,最长,最深,几乎将他,开膛破肚的,恐怖伤口。
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
但,边缘的皮肉,依旧,有些外翻。
看上去,狰狞可怖。
林远,看着那道伤口,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死死咬住。
然后,他,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用那只,还在颤抖的,左手,捏住了,伤口的一边。
又用,同样颤抖的,右手,捏住了,伤口的另一边。
然后,猛地,向中间,合拢!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从他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张弓!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但他,没有停。
他,就那么,用自己的双手,强行,将那道,狰狞的伤口,对合在了一起!
然后,他,用空出来的,两根手指,夹起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缝合针。
那根针,穿着,用马尾搓成的,坚韧的线。
他,就那么,对着自己的身体。
一针,一针地,缝了下去!
针,刺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每一个声音,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在场所有士兵的心上。
他们,都看呆了。
他们,见过,对自己狠的。
却,从未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
这,已经不是,人了。
这,是,神魔!
一个,连自己,都可以,当成一块破布来缝补的,神魔!
他们,终于,有些明白了。
王爷,为什么,要派人去买药。
因为,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恢复。
用这种,近|乎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这具破碎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他,必须站着,走下去!
也必须,用最强的姿态,走下去!
而他们,这些,还在这里,为前途,感到忧虑和恐惧的人,是何等的,可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激荡,在每个士兵的心中,升腾而起。
他们,不再恐惧。
不再迷茫。
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是,一种,名为“追随”的,狂热的火焰!
他们,默默地,围了上来。
没有人,去打扰林远。
他们,只是,自发地,在林远周围,组成了一个,最坚固的,人墙。
为他们的王,护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远,缝完了胸前的伤口。
又开始,处理,背上,腿上,那些,同样严重的伤。
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工匠。
在,一丝不苟地,修补着,自己这件,残破的作品。
当他,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打上最后一个结时。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他,扔掉了手中的针线,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
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看着,那些,默默守护着他的士兵。
沙哑地,笑了。
“天,快黑了。”
“我们的猎人,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