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
我们的猎人,也该,回来了。
林远的声音很轻,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千百遍的石头。但这句话,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每个士兵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圈,名为“困惑”的涟漪。
猎人?
他们,现在不就是整个大明王朝,悬赏最高的猎物吗?
哪里来的猎人?
没有人敢问。
他们只是看着王爷那张,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深邃莫测的脸,心中,同时升起一种,敬畏而又陌生的感觉。
昏迷前的王爷,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剑,锋芒毕露,神挡杀神。
而醒来后的王爷,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表面,波澜不惊。
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和黑暗。
林远没有再说话。
他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只有那,依旧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锁的眉头,证明着他正在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夜色,如同墨汁,一滴滴,浸染了整片天空。
林间的篝火,成了这方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火光,将树影拉得,张牙舞爪,如同鬼魅。
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叫,更添了几分,肃杀和诡异。
残存的镇北军甲士们自发地围成一圈,像一堵沉默而坚固的城墙,将他们的王护在最中心。
他们,没有睡。
所有人都握着自己的兵器,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黑暗。
他们在等。
等那个,被王爷派出去的,生死未卜的将军。
也像是在等一个,未知的,命运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
“悉悉索索……”
林地边缘的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
“谁!”
负责警戒的哨兵,猛地站起,手中的长刀,瞬间出鞘,刀锋,直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有士兵,都在一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肃杀之气,瞬间,弥漫了整片林地。
“是我。”
一道,压抑的,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是帖木儿!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十道,同样疲惫的身影,从黑暗中,鱼贯而出。
他们回来了。
一个,都不少。
帖木儿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后怕。
但他的背上,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的包裹。
一股,浓郁的药材香气,从那包裹里,散发出来。
他,快步走到林远面前,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然后,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王爷!属下,幸不辱命!”
林远,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个,装满了珍贵药材的包裹。
而是,落在了帖木儿的脸上。
“辛苦了。”
他,淡淡地说道。
仅仅三个字,却让帖木儿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之前,在城里所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那些生死一线,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城里,情况如何?”
林远,问道。
帖木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详细地汇报。
“和斥候说的一样。彰德府,已经全城戒|严。”
“四门紧闭,城墙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城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和卫所的兵马。”
“除此之外……”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凝重。
“还有很多,江湖人。”
“他们,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挎着刀的游侠,有背着剑的剑客,还有一些,看上去,就像是常年做着杀人买卖的,亡命徒。”
“他们,三三两两,盘踞在城里的各个酒馆,客栈,茶楼。”
“眼睛,都像狼一样,盯着每一个,从他们身边路过的,外乡人。”
“海捕文书,贴满了,大街小巷。连茅厕的墙上,都有。”
“黄金万两,万户侯。这八个字,已经让全城的人,都疯了。”
帖木儿,讲得很平静。
但周围的士兵,听得,却是个个,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他们,完全可以想象,帖木儿他们,是怎样,在这样一座,危机四伏的,猎人遍地的城池里,穿行的。
那,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你们,没被发现吧?”
一名百户,忍不住,担忧地问道。
帖木-儿,摇了摇头。
“我们,分头行动。没有走大路,专挑偏僻的小巷。”
“但是,还是被盘问了两次。”
“一次,是巡街的官兵。我用银子,打发了。”
“另一次……”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的寒光。
“是三个,自称是六扇门的人。他们,很警觉,一直跟着我们。”
“后来,在一个没人的巷子里,我们,把他们,处理掉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
但所有人都知道,“处理掉”这三个字背后,是何等的,血腥和凶险。
“药铺呢?”
林远,问道。
“百草堂,是全城最大的药铺。守卫,也很森严。”
“门口,就有两个官兵,在盯着。”
“我,让弟兄们,在外面放风。自己一个人,进去的。”
“我告诉掌柜,我是关外来的皮货商,家主在路上,得了急病,需要最好的药材续命。”
“然后,我把所有的银子,都拍在了柜台上。”
帖木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那掌柜,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什么都没问,就把库房里,所有能生肌活血,固本培元的药,都给我搬了出来。”
“什么百年的山参,千年的何首乌,还有天山雪莲……”
“他说,这些药,足够把一个,快死的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动静,闹得很大。半个城的人,都知道,有个北地来的冤大头,在百草堂,一掷千金,买了能救命的药。”
说到这里,帖木儿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深深的,困惑。
他,抬起头,看着林远。
“王爷,属下,还是不明白。”
“我们,这么做,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我们就在这附近,而且,还有重伤员吗?”
“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士兵,共同的疑问。
他们,都屏住呼吸,看着林远,等待着他的答案。
林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从那个包裹里,拈起一株,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老山参。
他,将那山参,放在鼻下,轻轻地,嗅了嗅。
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郁的药香,钻入鼻孔。
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满意的,神色。
“你说的,没错。”
他,缓缓开口。
“我们,就是,在引火烧身。”
“而且,还要把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远,将那株山参,递给了身边的老兵。
“去,把它熬了。”
然后,他,才重新看向,一脸迷茫的帖木儿。
“我问你。”
“现在,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谁?”
帖木儿,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朝廷的军队。”
“错了。”
林远,摇了摇头。
“是那些,为了赏金,而来的,鬣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
“朝廷的大军,行动迟缓,目标明确。他们,会封锁道路,会搜山,会像一张大网,慢慢收紧。”
“这,很可怕。但是,并不可怕。”
“因为,只要是网,就一定,有漏洞。”
“而那些,闻着血腥味来的江湖人, bounty hunters,他们,才是最麻烦的。”
“他们,无孔不入,三教九流,遍布在,我们可能经过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集镇,每一个渡口。”
“他们,就像是,附骨之疽,一旦被他们缠上,我们就再也没有,安宁之日。”
“我们会,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下。到时候,就算我们能逃出彰德府,也逃不出,整个河南,整个北直隶。”
林远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们,之前,只想着,如何躲避官兵的追捕。
却忽略了,这些,隐藏在暗处,更加致命的,毒蛇。
“所以……”
帖木儿,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
“所以,我们,不能躲。”
林远,接过了他的话。
“我们,越是躲躲藏藏,行踪诡秘,就越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目标。”
“一个,让他们相信,我们,就在这里的,目标。”
“一个,能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的,目标。”
他,用手指,点了点,地上那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包裹。
“而这个,就是,最好的,诱饵。”
“一个,身受重伤,急需救治的‘贼首’。”
“一个,不惜暴露行踪,也要进城买药的,绝望的团队。”
“这个故事,听上去,是不是,很合理?”
林间的篝火,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他们,都被,王爷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给震住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
王爷,不是在自投罗网。
他,是在,主动,织网!
用他们自己,当做诱饵。
用那,价值千金的药材,当做鱼食。
要将,这满城的,豺狼虎豹,都吸引到,他指定的,狩猎场里!
“可是……王爷……”
帖木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就算,我们把他们,都吸引过来了。”
“我们,也打不过啊。”
“我们,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而且,人人带伤……”
“谁说,我们要跟他们打了?”
林远,淡淡地,反问道。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土地上,画出了一条,曲折的线条。
“这是,卫河。”
然后,他又在线条的北边,画了一个圈。
“这是,彰德府。”
“所有的官兵,和猎人,现在,都聚集在这里。”
“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我们,昨夜的行动,吸引了过来。”
“他们,会以彰德府为中心,向四周,疯狂地,搜索。”
“尤其是,卫河南岸,我们渡河的这片区域。”
“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张,天罗地网。”
他的树枝,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叉。
代表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远,却笑了。
那,是他醒来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
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但是,他们都忘了。”
“人,是会动的。”
“当所有的猎人,都盯着,南边这个,已经被我们,扔掉的窝时。”
他的树枝,猛地,向北,划出了一条,笔直的,毫不犹豫的线。
那条线,穿过了彰德府,穿过了,所有人认为,最危险的地方。
一路,向北。
“我们,真正的方向,在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非但没有南下躲藏,反而,会迎着他们的包围圈,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去!”
轰——!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疯子!
这,绝对是,一个疯子的计划!
但是,听上去,却是那么的,合乎逻辑!
那么的,激动人心!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热血,重新,在每个士兵的胸中,燃烧起来!
他们,不是在逃亡!
他们,是在,进行一场,豪赌!
一场,用二百七十六条性命,去赌一个,回家的,生路的,豪赌!
而他们的王,就是这场赌局里,最高明,也最疯狂的,庄家!
“可是,王爷。”
帖木儿,提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就算我们,能穿过彰德府。”
“南边的诱饵,怎么办?”
“他们,搜不到我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的。”
林远,看着他,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所以,我们需要,有人,去当这个,真正的诱饵。”
“去把,这张网,彻底搅乱。”
“去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去为我们,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帖木儿。”
“这个任务,我交给你。”
帖木儿,身体,猛地一震。
林远,看着他,平静地,下达了,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残酷的命令。
“我给你,五十个弟兄。”
“你,带上一部分药材,故意,暴露行踪。”
“往南走,动静越大越好。”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我,死死地,拖在南边。”
“直到,我们,安全穿过彰德府。”
林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远。
他们,都明白,这个任务,意味着什么。
五十人,去吸引,数千,甚至上万人的追捕。
这,不是诱饵。
这,是,弃子。
是,必死的,弃子!
帖木儿,看着林远,那双,平静得,近|乎于冷酷的眼睛。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惧。
他,只是,猛地,挺直了胸膛。
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两个字。
“末将!”
“领命!”
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林远,看着他,许久,许久。
然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帖木儿面前,伸出手,为他,整理了一下,那破烂的衣领。
“活着。”
“回来。”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帖木儿,虎目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远,转过身,面向,剩下的,二百多名士兵。
他的目光,从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缓缓扫过。
“愿意,跟他,一起去的。”
“出列。”
话音,刚落。
“唰!”
二百多名士兵,没有一丝犹豫,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没有一个人,后退。
没有一个人,畏惧。
他们,用行动,回答了他们的王。
镇北军,没有孬种!
林远,看着他们,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
他的心中,那块,最坚硬的冰,仿佛,也融化了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帖木儿,你自己挑。”
“其他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盟友,也是最危险的猎场。
而他们,既是猎物,也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