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林远看着眼前那二百多张,视死如归的脸,看着那二百多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没有欣慰,没有感动,只有一种,如同磐石般的,沉静。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用生命献祭的忠诚。
因为,他自己,就是用生命,为他们,铺路的王。
“帖木儿,你自己挑。”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悲壮的死寂。
帖木儿,缓缓地,转过身。
他,面向着,他昔日的同袍,未来的,死士。
他的目光,从第一排,第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左边的眉骨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那是镇北军的老卒,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不止三次的,百战精锐。
帖木儿,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用食指,轻轻地,点了一下。
那名刀疤老兵,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了帖木儿的身后。
动作,干脆利落,像一柄出鞘的刀。
帖木儿的目光,继续移动。
他看到了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人。他的哥哥,就死在了鸡鸣山顶,被帖木儿,亲手,抱上了柴堆。
帖木儿,再次,伸出了手指。
那年轻人,挺直了胸膛,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复仇的火焰,和,追随的荣光。
他,大步出列。
一个。
两个。
十个。
二十个。
五十个。
帖木儿,没有挑选那些,伤势最重,走不动的。
也没有挑选那些,看上去,最强壮,最有战斗力的。
他挑选的,都是,意志最坚定,眼神最明亮的。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比拼的,不是体力,而是,信念。
很快,五十个人,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形成了一个,沉默而又,坚不可摧的方阵。
剩下的一百七十五名士兵,默默地看着他们,眼神中,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最深的,敬意。
仿佛,在看一群,即将,踏上神坛的,英雄。
“王爷,末将,挑好了。”
帖木-儿,转过身,对着林远,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林远,点了点头。
他,看向了那名,军中的老兵。
“把药,分一半给他们。”
“什么?”
老兵,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驳道:“王爷!不可啊!”
“您的伤,才是最要紧的!这些药,都是给您续命的啊!”
“他们……他们此去,九死一生,带上这些神药,也是……也是浪费了啊!”
他说的是实话。
也是,最符合逻辑的,选择。
但是。
“我说,分一半给他们。”
林远,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老兵,身体一颤,剩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林远,看向帖木儿,解释道:“你们,不是去送死。”
“你们,是去演戏。”
“戏,要演得真,就要有全套的行头。”
“你们,需要战斗,需要流血,需要留下,让我们,看上去,损失惨重的痕迹。”
“你们,需要活着,活得越久,把敌人拖得越久,我们就,越安全。”
“所以,你们,也需要药。”
帖木儿,深深地,将头,叩在了地上。
“属下……谢王爷!”
他知道,这半包药,不是药。
是王爷,赐予他们五十人,最后的一丝,生机。
老兵,不敢再多言。
他,颤抖着手,将那个,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包裹,打开。
将里面,那些,足以让天下人疯狂的,百年山参,千年何首乌,小心翼翼地,分成了两份。
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帖木儿。
帖木儿,郑重地,接了过来,交给了身后的一个士兵。
“粮食,水分一半。马匹,挑五十匹,最耐跑的。”
林远,继续下令。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没有争执,没有谦让。
只有,绝对的,服从。
很快,两支队伍,就彻底,分割开来。
一支,一百七十六人,轻装简从,所有的物资,都集中在几匹马上。
另一支,五十人,虽然人少,却带走了,近半的给养,和,所有的,重物。
他们,甚至,故意将几面,残破的,镇北军的旗帜,插在了马背上。
看上去,他们,才是,那支,需要被重点保护的,主力。
一切,准备就绪。
帖木儿,走到了林远面前。
这个,如同铁塔般的汉子,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王爷。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个,最标准的,军中跪拜礼。
“王爷,保重!”
他,猛地,磕了一个响头。
额头,与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碰撞。
林远,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看着他,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道:“帖木儿。”
“不要只是往南跑。”
“那是蠢货的跑法。”
“你要,跟他们打,跟他们绕。”
“让他们,看得到你们,却又,抓不住你们。”
“让他们,以为,再加一把劲,就能,拿到那万两黄金,封侯拜将。”
“你要,把他们,死死地,摁在卫河南岸。”
“把他们的眼睛,都给我,打瞎。”
帖木儿,抬起头,那双虎目之中,精光爆|射。
他,懂了。
王爷,要的不是一个,只会逃跑的诱饵。
而是一根,能把所有豺狼,都搅得,不得安宁的,搅屎棍!
“属下,明白!”
“去吧。”
林ar,挥了挥手。
帖木儿,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五十名弟兄,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刀锋,直指南方。
“出发!”
他,翻身上马。
五十名死士,也利落地,跨上了战马。
他们,没有和剩下的一百七十五名同袍,告别。
只是,在临走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坐在篝火旁,如同神魔般的身影。
然后,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融入了,南方的,无边黑暗。
林远,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之中。
许久。
他,才转过头,看向剩下的士兵。
“我们也,该走了。”
他,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坐上担架。
而是,被扶上了,自己的那匹,神俊的战马。
他,坐在马背上,身体,依旧虚弱,腰杆,却挺得笔直。
“把火,灭了。”
“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
“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幽灵。”
“任何人,不准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
“马蹄,都用布包好。”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抬起手,指向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彰德府的方向。
“穿过去。”
“是!”
一百七十五名士兵,齐声低喝。
声音,压抑,却充满了,力量。
他们,迅速地,用泥土,掩埋了篝火。
又用树枝,扫去了地上,所有的痕迹。
半刻钟后。
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和药香。
队伍,无声无息地,开始移动。
向着,那个,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龙潭虎穴的,死亡之地,潜行而去。
……
与此同时。
南边,十里外的一条官道上。
帖木儿,勒住了马。
他,回头看了看,北方那片,寂静的黑暗。
他知道,王爷的大部队,此刻,应该已经,踏上了那条,最危险的,归家之路。
而他们的任务,也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悲壮和不舍的情绪,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狞笑。
“弟兄们!”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王爷,让我们,把动静,闹大点!”
“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身后的五十名死士,齐声怒吼。
声音,如同惊雷,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火把!”
帖木儿,再次下令。
“唰”的一声。
几十根,早已准备好的火把,被同时点燃。
熊熊的火光,瞬间,将这支小小的队伍,照得,如同白昼。
也像一道,在黑暗中,无比醒目的,伤疤。
“旗!”
一面,残破的,绣着“镇北”二字的战旗,被高高地,竖了起来。
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我们,是什么人?”
帖木-儿,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镇北军!”
五十人的怒吼,竟吼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我们的王,是谁?”
“镇北王!”
“好!”
帖木儿,大笑起来,笑声,豪迈而又,张狂。
“那就让这帮,南边的软蛋们,好好看看!”
“我们镇北军,是怎么,杀人的!”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向前冲出!
“跟我走!去最近的镇子!”
“告诉他们!”
“我们,来了!”
五十骑,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向着南方的黑暗,席卷而去。
他们,不再是诱饵。
他们,是,一柄,主动出鞘的,尖刀!
要用他们,最后的生命和热血,为他们的王,在南边这片,天罗地网中,撕开一道,足够宽,足够深的,血口!
……
北上的路,寂静无声。
林远,伏在马背上,半眯着眼睛。
每一次,马蹄的起落,都会牵动他全身的伤口。
那些,刚刚被他,亲手缝合起来的皮肉,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崩裂。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几近极限的神经。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
但他,一声不吭。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再皱一下。
他,在用这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保持着,自己大脑的,绝对清醒。
他的脑海中,没有疼痛,没有疲惫。
只有一张,不断被完善的,地图。
彰德府的地形,卫所的分布,官道的走向,河流的位置……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中,飞速地,推演着。
他,在寻找,那张大网中,最薄弱的,一个点。
一个,足以让他们,这群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去的点。
夜,越来越深。
空气,也越来越,寒冷。
队伍,像一群,真正的鬼魅,穿行在,崎岖的,山林小道之中。
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官道和村庄。
行进的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定。
没有人说话。
只有,马匹,沉重的喘息声,和,甲叶,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
他们,都像一根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任何一个角落里,射来的,致命冷箭。
终于。
在天色,即将破晓,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
队伍,停了下来。
前方,出现了一片,连绵的,低矮丘陵。
斥候,从前方,悄无声息地,返回。
他,来到林远马前,单膝跪地,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汇报道:“王爷,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彰德河。”
“河边,有一个,废弃的渡口。”
“渡口两岸,都有,官兵的暗哨。”
“人数不多,南岸,大概有二十人。北岸,有三十人。”
“他们,生了火,看上去,很懈怠。”
林远,抬起头。
他,看着远处,那片,在晨曦中,显得朦胧而又,安静的丘陵。
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
他,寻找了一夜的,那个点。
找到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从马鞍上,解下了那柄,天子剑。
然后,他,看向了,那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百户。
“挑一百个,最好的弟兄。”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跟我,摸过去。”
“把他们,都宰了。”
“记住。”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说道。
“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也不要,发出一丝,声音。”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