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过河。
这句不带丝毫感情的话,像一块冰,砸在一百七十六名镇北军甲士的心湖里。
没有激起涟漪,只有,彻骨的寒意和,绝对的服从。
那名被点到的百户,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一张张,在晨曦微光中,轮廓坚硬的脸。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精准地,从人群中,挑选出一百个身影。
没有言语。
只有一个眼神,一个点头,一个手势。
被选中的人,便无声无息地,走出队列。
他们的动作,轻得像猫,快得像风。
他们,解下了身上,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甲胄和杂物,只留下,最贴身的软甲,和,最致命的兵器。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血腥的屠杀,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夜间操演。
林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话。
只是,将手中的天子剑,插回了腰间。
他,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进行任何,高强度的搏杀了。
他,是脑,是眼。
而这一百名精锐,就是他,最锋利,最听话的,手和脚。
他,对着那名百户,微微颔首。
百户,立刻会意。
他,一挥手。
一百道黑色的影子,瞬间,融入了丘陵的阴影之中。
他们,分成了两队。
一队,由百户亲自带领,共七十人,如同一群幽狼,向着南岸那二十名官兵的宿营地,包抄而去。
另一队,三十人,则由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卒带领,悄无声息地,潜向了河边,寻找着,可以渡河的木筏或小船。
林远,没有动。
他,和剩下的七十五名士兵,依旧,潜伏在山岗之上。
像一群,极具耐心的,秃鹫。
冷冷地,俯瞰着,下方那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屠场。
晨曦前的黑暗,是最深沉的。
河边的雾气,浓得,化不开。
南岸的火堆旁,二十名官兵,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
大部分人,都在打盹。
只有几个哨兵,抱着长枪,强打着精神,在火堆旁,来回踱步。
连日的搜山和盘查,早已让他们,疲惫不堪。
在他们看来,这片荒无人烟的渡口,根本不可能有“反贼”出没。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死亡,已经,像一张无声的网,从四面八方,向他们,笼罩而来。
百户,趴在一片灌木丛后,打出了一个手势。
七十名镇北军甲士,如同得到了命令的狼群,缓缓地,弓起了身子。
他们的嘴里,都咬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他们的眼中,没有杀意,没有兴奋,只有,冰冷的,精准的,计算。
距离,风向,敌人的位置,同伴的方位……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张,死亡的地图。
又一个手势。
进攻!
唰——!
七十道黑影,同时,从藏身之处,暴起!
他们的脚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们,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扑向了,那些,还在睡梦中的,猎物!
一名,正在打盹的官兵,忽然,感到脖子一凉。
他,下意识地,想睁开眼。
但,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一柄,冰冷的匕首,已经,从他的喉管处,狠狠地,划过!
鲜血,如同喷泉,狂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溅了那名镇北军甲士一脸。
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怀中的身体,停止抽搐。
然后,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另一边。
那几名,还在巡逻的哨兵,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了攻击。
一名哨兵,刚刚转过身。
一道黑影,已经,贴在了他的背后。
他,只感到,后心一痛。
一截,冰冷的剑尖,从他的胸前,透体而出。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还在滴血的剑尖。
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生命,如同潮水般,从他的身体里,飞速退去。
杀戮,在,极致的安静中,进行着。
这是一场,完全不等价的,屠杀。
一方,是,养尊处优,疏于防范的卫所官兵。
另一方,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死士。
战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不到十息。
二十名官兵,全部,被悄无声息地,抹除了。
没有一声惨叫。
没有一声示警。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开始,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百户,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尸体”,确认,没有一个活口。
然后,他,对着河对岸,学了两声,夜枭的啼叫。
这是,行动成功的信号。
也是,开始处理北岸的信号。
早已等在河边的三十名镇北军,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找到了几艘,被藏在芦苇荡里的,破旧渡船。
十几个人,迅速上船,用手,当作船桨,悄无声息地,向着北岸,划去。
剩下的人,则摘下背上的弓箭,半跪在岸边,引弓搭箭,瞄准了,北岸那三十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活靶子的官兵。
林远,在山岗上,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仿佛,下面发生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杀戮,而是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那,越来越亮的鱼肚白。
时间,不多了。
北岸的战斗,结束得,比南岸,更快。
当那十几名,如同水鬼般的镇北军甲士,从黑暗的河水中,悄无声-息地,爬上岸时。
那些,围在火堆旁的官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迎接他们的,是,从南岸,呼啸而来的,一片箭雨!
和,从背后,捅|进他们心脏的,冰冷刀锋!
又是一场,无声的,屠杀。
当最后一名官兵,捂着脖子,倒在血泊中时。
整个渡口,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两堆,依旧在燃烧的篝火,噼啪作响。
仿佛,在为这五十个,冤死的灵魂,奏响哀乐。
百户,再次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然后,他,对着山岗的方向,挥了挥手里的火把。
“走。”
林远,吐出一个字。
他,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翻身上马。
剩下的七十多人,也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牵着战马,用最快的速度,奔下山岗,来到了渡口。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十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迷茫和恐惧。
镇北军的甲士们,对此,视若无睹。
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尸体旁,走过。
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渡河。
百户,快步走到林远面前,低声汇报道:“王爷,都解决了。”
“一个活口没留。”
“我们在一个军官身上,搜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被鲜血,浸湿了一角的,羊皮纸。
林远,接了过来。
那,是一份,来自彰德府指挥使司的,紧急军令。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命令,沿河所有的卫所哨卡,将防守重心,全部,转移到卫河南岸。
并且,派出一半的人手,主动向南,呈扇形,进行拉网式搜索。
军令的最后,还特意强调。
“……据可靠线报,贼首已向南逃窜,并于昨夜,袭击了柳泉镇,动静极大,行迹嚣张。此乃我等,建功立业之良机,务必,全力围剿,不可放过一人!”
林远,看着这份军令,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帖木儿。
干得不错。
他,将那份军令,递还给百户。
“烧了。”
“是。”
“让弟兄们,动作快点。”
林远,看了一眼天色,“天亮之后,河面上,不能有我们的任何踪迹。”
“明白!”
渡河,正式开始。
士兵们,牵着战马,分批次,登上那些,破旧的渡船。
所有人的动作,都又轻,又快。
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在寂静的河面上,回荡。
林远,坐在最大的一艘船上,闭目养神。
冰冷的河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发烫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的身体,很虚弱。
但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
他,喜欢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
喜欢这种,将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自己手中,与天地,与命运,对弈的感觉。
这,比单纯的,冲锋陷阵,要有趣得多。
当最后一名士兵,和最后一匹战马,都登上北岸时。
东方的天空,已经,彻底亮了。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
将整个河面,都染上了一层,壮丽的,金红色。
也像,一层,新鲜的,血色。
“把船,凿沉。”
“尸体,都扔进河里。”
“所有的痕迹,都抹掉。”
林远,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将那五十具官兵的尸体,和他们自己的兵器,一一,扔进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然后,用刀斧,将那几艘渡船,凿穿,任由它们,沉入河底。
最后,他们,用沙土,掩盖了岸边,所有的血迹和脚印。
半个时辰后。
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的渡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那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味,证明着,昨夜,曾有,死神降临。
队伍,没有停留。
他们,迅速地,钻进了北岸的一片,更为茂密的,原始森林。
然后,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山谷里,停了下来。
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出口。
是,绝佳的,藏身之地。
“安营。”
林远,翻身下马,身体,晃了晃。
那名军中的老兵,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王爷,您没事吧?”
林远,摇了摇头。
他,靠在一棵大树下,缓缓坐倒。
一夜的紧绷和奔波,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那些,被他亲手缝合的伤口,又开始,向外,渗出,细密的血珠。
“把药,拿来。”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
老兵,不敢怠慢,立刻,将那半包,用命换来的药材,和一口行军锅,拿了过来。
他,生起一堆,没有烟的小火。
开始,为林远,熬制,那碗,能续命的汤药。
其他的士兵,也没有闲着。
他们,有的负责警戒,有的负责照料马匹,有的,则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默默地,啃着。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的,是,更长时间的,潜伏和等待。
等待,南边那把火,烧得更旺。
等待,北边这张网,露出,更大的破绽。
林远,靠着树干,闭着眼睛。
他的脑海中,却在,疯狂地,推演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穿过彰德府,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还有,卫辉府,怀庆府……
一路向北,关卡重重。
他们,就像一群,行走在,悬崖钢丝上的,幽灵。
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将,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沉闷的,如同远雷般的轰鸣声,忽然,从遥远的,南方,隐隐传来。
“轰隆——!”
那声音,很远,很闷。
却,仿佛,带着一种,撼动大地的力量。
让整个山谷,都,为之,微微一颤。
山谷里,所有的士兵,都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抬起头,一脸惊疑地,望向南方。
“怎么回事?”
“打雷了吗?”
“不对……这声音……”
林远,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黯淡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老兵,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
他,踉跄着,冲到山谷的边缘,爬上了一块,高耸的岩石。
不顾,身上那些,因为剧烈动作,而再次崩裂的伤口。
他,举目,望向南方。
那里,天高云淡。
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他,知道。
那声音,是什么。
那,不是雷。
那是,火药!
是,足以,将一座小城,都夷为平地的,巨量火药,被引爆时,发出的,怒吼!
帖木儿……
你,到底,做了什么?
林远,站在岩石上,任由,山风,吹拂着他,凌乱的黑发。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算计。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似乎,看到了。
在遥远的南方,那片,被他,当作棋盘的土地上。
他,亲手放出去的那五十枚棋子,正以一种,远超他想象的,惨烈和疯狂的方式,为他,燃烧着,自己。
他们,不仅仅是,在演戏。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去改写,这场棋局的,走向!
“王爷!”
百户,也冲了过来,脸上,带着,同样的,震惊和不解。
“那……那是什么声音?”
林远,没有回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南方。
许久。
他,才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五十个灵魂。”
“在为我们,燃烧出,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