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来自遥远南方的怒吼,沉闷而又,撼天动地。
它,不像雷鸣,转瞬即逝。
它,像一头,被囚禁在九幽之下的远古巨兽,在挣脱枷锁的瞬间,发出的,绝望而又,疯狂的咆哮。
余音,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
山谷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镇北军甲士,都僵在了原地,脸上,写满了,无法言说的,骇然。
他们,都是在战场上,与死亡共舞的百战精锐。
他们,当然听得出来,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火药。
是,海量的,足以将一座坚城,都从版图上抹去的火药,在同一时间,被引爆的声音!
林远,站在高耸的岩石上,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山风,吹得他,那身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身上那些,刚刚被他亲手缝合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已经再次崩裂。
细密的血珠,不断从绷带的缝隙中,渗出。
将他,胸前背后,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南方。
那双,在昏暗天光下,亮得吓人的眸子里,倒映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却又,仿佛,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和,席卷一切的,毁灭。
五十个灵魂。
帖木儿。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酷,足够疯狂。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人心和性命,都算计到了极致。
他,让帖木儿去当诱饵,去演戏,去把水搅浑。
他,给了他们药,给了他们马,给了他们,一丝,名为“生机”的虚假希望。
但他,从未想过。
帖木儿,会用这样一种,惨烈到,无以复加的方式,去执行他的命令。
他们,没有演。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五十个同袍的生命,为这场大戏,献上了,最真实,也最血腥的,祭品。
柳泉镇。
林远,在脑海中,迅速地,锁定了这个名字。
那是,彰德府南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镇。
但它的地下,却藏着,卫所的一个,秘密的火药库。
这件事,是林远,在北凉时,从一份,绝密的军方堪舆图上,看到的。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没想到,帖木儿,竟然也知道。
或者说,他,用某种方式,找到了那里。
然后,毫不犹豫地,点燃了它。
他,用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和,五十条,镇北军精锐的性命,向整个大明王朝,宣告。
我们,就在这里。
我们,宁死,不降。
这,已经不是,在引火烧身了。
这,是在,往整个河南的火药桶里,扔进了一颗,太阳。
“王爷……”
那名百户,踉跄着,爬上岩石,声音,因为恐惧和震惊,而剧烈地颤抖。
“帖木儿将军他……他们……”
“他们,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
林远,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那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
“五十条命,换来的时间。”
“我们,一个呼吸,都不能浪费。”
他,缓缓地,转过身。
目光,扫过,岩石下,那一张张,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惊中,无法自拔的脸。
“都听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从现在开始,忘记帖木儿,忘记那五十个弟兄!”
“忘记,那声爆炸!”
“你们的脑子里,只准想一件事!”
“活下去!”
“然后,回家!”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的腰杆,挺得,比之前,更加笔直。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南边。”
“彰德府,卫辉府,整个河南,所有的官兵,所有的鬣狗,都会像疯了一样,扑向柳泉镇。”
“他们,会去,清点尸体,会去,寻找线索,会去,争抢那,已经被炸成飞灰的,功劳。”
“而北边,我们的正前方,将会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真空。”
“这是,帖木儿,用命,为我们,撕开的口子。”
“我们,要做的,就是,从这道口子里,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他,从岩石上,一跃而下!
双脚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身边的两名亲兵,连忙,上前扶住。
“王爷!”
“我没事。”
林远,推开他们,站稳了身体。
他,看向那名百户。
“传令下去。”
“所有人,立刻进食,补充体力。”
“把最好的伤药,都用上,能包扎的,都包扎好。”
“一刻钟后,我们,出发。”
“是!”
百户,大声领命。
山谷里,压抑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士兵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们的脸上,悲伤和骇然,渐渐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到极致的,血性和疯狂。
王爷说的没错。
帖木儿将军和弟兄们,用命换来的时间,不是让他们,在这里,悲春伤秋的!
他们,开始,疯狂地,往嘴里,塞着干硬的肉干。
大口地,喝着冰冷的河水。
军中的老兵,将那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参汤,端到了林远面前。
“王爷,喝了吧。”
林远,接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温热的药力,如同涓涓细流,涌入他,几近干涸的四肢百骸。
那具,如同破败机器般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燃料。
虽然,依旧疼痛,依旧虚弱。
但,至少,又能,运转起来了。
一刻钟后。
队伍,再次,无声无息地,出发。
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
他们,不再是,潜行的幽灵。
而是一支,在敌人腹地,高速穿插的,利箭!
他们,沿着林远,早已在心中,规划好的,最隐蔽,也最直接的路线,一路向北。
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所有人的心中,都憋着一股,火。
一股,由悲愤,和,求生欲,交织而成的,熊熊烈火!
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冲出这片,该死的牢笼!
才不负,那五十个,在南方,为他们,燃尽了自己的,英魂!
连续,两天两夜的,急行军。
队伍,没有片刻停歇。
饿了,就在马背上,啃一口干粮。
渴了,就捧一把,山涧的泉水。
累了,就用刀尖,刺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行,保持清醒。
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极限。
他们的嘴唇,干裂出血。
他们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但,没有一个人,掉队。
因为,他们的王,始终,冲在最前面。
林远,伏在马背上,像一尊,不会疲惫的,铁人。
他的伤口,早已,崩裂了无数次。
鲜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将他的衣甲,都浸泡得,黏腻而又,沉重。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但他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
像两颗,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寒星。
他,在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拖着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向前,向前,再向前!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
队伍,穿出了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
前方,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官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官道旁,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
上面,刻着三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
——卫辉府。
他们,冲出来了。
他们,成功地,穿过了,彰德府,这张,曾经被认为是,天罗地网的,死亡区域。
“停。”
林远,勒住了马,吐出了,两天来的,第一个字。
一百七十五名士兵,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他们,看着那块石碑,许多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做到了。
他们,真的,从那张,必死的网里,冲了出来!
“斥候。”
林远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两名,一直跟在队伍最前方的斥候,立刻,上前领命。
“去前面探路。”
“找一个,有水,有粮,人又少的地方。”
“是!”
两名斥候,毫不犹豫地,催动战马,向着前方的黑暗,疾驰而去。
林远,这才,缓缓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地面,就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爷!”
周围的亲兵,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扶住。
林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靠在一棵大树下,剧烈地,喘息着。
胸膛,如同一个,破烂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这具,被他,强行压榨了两天两夜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
他,需要休息。
他的队伍,也需要休息。
一个时辰后。
斥候,回来了。
他们,带来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
前方,十里外,有一个,叫“黑石堡”的屯堡。
那,是卫辉府,一个,废弃多年的军堡。
后来,被一群,山中的猎户和流民,占据了。
里面,大概有,二三百人。
有水井,也有一些,过冬的存粮。
最重要的是,那里,地处偏僻,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出。
易守难攻。
“就去那里。”
林远,没有丝毫犹豫,做出了决定。
他,在亲兵的搀扶下,再次,艰难地,爬上了马背。
队伍,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向着黑石堡,缓缓移动。
当他们,来到黑石堡前时。
夜,已经深了。
整个屯堡,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只有,高高的,用石头和烂泥,糊起来的堡墙上,有几个,打着瞌睡的守卫,提着灯笼,在来回晃荡。
林远,没有下令,立刻进攻。
他,只是,静静地,在黑暗中,观察着。
观察着,堡墙的高度,守卫的换防规律,以及,那扇,用几根圆木,草草做成的,大门。
许久。
他,才对着身边的百户,下达了,冰冷的命令。
“杀进去。”
“堡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休整。”
“也需要,他们的粮食,和,他们的衣服。”
百户,身体,微微一震。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爷。
王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像两块,不会融化的,寒冰。
百户,心中,那最后一点,不忍,也瞬间,被这股寒意,冻结。
他,知道,王爷,为什么,要下这个,残酷的命令。
他们,是逃亡者。
是,整个大明,悬赏最高的,猎物。
他们,不能暴露,任何行踪。
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引来追兵的,线索。
而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
“是!”
百户,低声领命。
他,转过身,点了五十个,伤势最轻,体力尚存的弟兄。
然后,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跟我来。”
五十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摸向了,那座,还在沉睡中的,屯堡。
林远,没有去看,那场,即将到来的,屠杀。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了,细微的,攀爬声。
然后,是,一声,被死死捂住的,短促的惨叫。
再然后,是,圆木被挪开的,沉闷的摩擦声。
最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惨叫,和,利刃,刺入肉体的,噗嗤声。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当那名百户,浑身浴血,再次,出现在林远面前时。
黑石堡,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堡。
“王爷,都解决了。”
百户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的眼中,没有,杀戮后的兴奋,只有,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疲惫。
“很好。”
林远,睁开眼,淡淡地说道。
“让弟兄们,进去吧。”
“把尸体,都处理掉。”
“然后,吃饭,睡觉。”
“我们,在这里,休整一天。”
队伍,缓缓地,开进了,这座,充满了浓重血腥味的屯堡。
他们,面无表情地,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拖到堡外,挖了一个大坑,草草掩埋。
又从,那些,尚有余温的屋子里,搜刮出了,所有能吃的,能用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
所有的人,都再也,支撑不住。
他们,甚至,来不及,脱下身上的甲胄。
就那么,靠着墙角,抱着兵器,沉沉地,睡了过去。
鼾声,此起彼伏。
林远,也被,安置在了,屯堡里,最大,也最干净的一间石屋里。
老兵,为他,重新清洗了伤口,换上了,从堡里搜来的,干净的草药和布条。
做完这一切,林远,挥退了所有人。
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精神,却,依旧,无法放松。
他,在复盘。
复盘,这几天来的,每一步。
也在,推演,接下来的,每一步。
他们,虽然,暂时安全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
柳泉镇的爆炸,虽然,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但也,彻底,激怒了,朝廷。
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比之前,严密十倍,疯狂百倍的,搜捕。
他们,必须,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跑得,更快!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进来。”
林远,沙哑地说道。
石门,被缓缓推开。
那名百户,走了进来。
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卷,发黄的,羊皮纸。
“王爷,我们,在堡主的屋子里,发现了这个。”
他,将那卷羊皮纸,递了过来。
林远,接过,展开。
那,是一张,手绘的,极其粗糙的,地图。
地图上,画着,卫辉府,以及,周边地区的,山川,河流,和,道路。
林远,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地图上,一个,被用朱砂,画了一个圈的地方。
那,是,一个,叫“孟州”的渡口。
是,他们,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地界,最近的,也是唯一的,渡口。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
在“孟州”渡口的旁边,还标注着一个,小小的,军营的符号。
符号的旁边,写着三个,潦草的小字。
——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