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地扎进了林远的瞳孔深处。
石屋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屋外,是弟兄们沉重而疲惫的鼾声,是劫后余生,暂时卸下一切防备的安宁。
而屋内,这片刻的安宁,却被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彻底击得粉碎。
刚刚因为一碗参汤而勉强汇聚起来的一丝暖意,瞬间被这股,从纸上透出的,刺骨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林远,静静地看着那张地图。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两个字上,轻轻摩挲着。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血腥的质感。
他想过,前路会很难。
他想过,朝廷会布下天罗地网。
他甚至算到了,朱高炽会动用,整个北直隶和河南的卫所兵马,来围剿他们。
但是,他没有算到,锦衣卫,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而且,是出现在,孟州渡口。
那是他们,计划中,渡过黄河,逃出生天的,唯一生路!
这,不是巧合。
军队,是网。
而锦衣卫,是猎人。
是,真正懂得,如何追踪,如何预判,如何将猎物,逼入绝境的,顶级猎人。
柳泉镇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确实,将那张由卫所官兵组成的大网,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南方。
但,它同样,也惊动了,这些,真正可怕的猎人。
他们,没有像那些愚蠢的官兵一样,冲向那片,已经化为废墟的功劳簿。
他们,用一种,近|乎于野兽直觉的敏锐,嗅到了,猎物,真正的逃亡方向。
他们,没有去追。
他们,选择了,在猎物,必经的道路上,安静地,等待。
就像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蜘蛛,早已,在唯一的出口处,布下了,最坚韧,也最致命的,蛛丝。
孟州渡口,已经不是生路。
那,是一个,为他们,精心准备的,陷阱。
一个,由帝国最锋利的爪牙,亲自看守的,死亡陷阱。
“王爷……”
百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也看到了那两个字。
他也明白了,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他们,刚刚从一个包围圈里,九死一生地冲出来。
却发现,自己,一头撞进了,另一个,更小,却更致命的,罗网之中。
那种,刚刚升起的,名为希望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掐灭。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
林远,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张地图,卷了起来,握在手中。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向他席卷而来。
他的身体,在抗议,在哀嚎。
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他,停下来,休息。
但是,他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像一块,在极寒的冰水中,被反复淬炼的钢铁,冰冷,而又,锋利。
他,在疯狂地,计算着。
锦衣卫的人数,不会太多。
他们的行事风格,向来,隐秘而高效。
守在孟州渡口的,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所,甚至,只是一个总旗。
但是,他们的身后,是,整个锦衣卫的,情报网络。
一旦,他们在孟州,暴露行踪。
那么,迎接他们的,将是,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的,无穷无尽的,追杀。
到时候,他们,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所以,不能去孟州。
绝对,不能去。
可是,不去孟州,黄河,又该怎么过?
绕路?
黄河沿岸,渡口虽多,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必然,都已重兵把守。
他们,这一百七十多人,一百七十多匹战马,目标太大。
无论,出现在哪个渡口,都无异于,黑夜中的火炬。
强渡?
更是,痴人说梦。
他们,没有船。
就算能抢到船,在宽阔的河面上,他们,也只是,活靶子。
林远的脑海中,那张地图,在飞速地,旋转,放大,重组。
山川,河流,道路,村庄……
所有的信息,都化作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线。
他,在寻找。
寻找,那张,由锦衣卫,编织的死亡蛛网之上,哪怕,只有一丝的,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石屋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百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
他,不敢打扰王爷。
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的,男人身上。
许久。
林远,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眸子里,没有找到生路的喜悦,只有,一种,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冰冷的,决绝。
“把人都叫起来。”
他,对百户,说道。
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什么?”
百户,愣住了。
“王爷……弟兄们,才刚刚睡下……他们……”
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
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绷到了,即将断裂的,极限。
现在,把他们叫起来?
“我说,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林远,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立刻。”
“是!”
百户,心中一凛,再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他,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
屯堡之内,响起了,急促的,集合的号令声。
那些,刚刚陷入沉睡的士兵,如同被惊醒的野兽,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询问,而是,握紧了,身边的兵器!
脸上,带着,睡眼惺忪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警惕。
当他们,看到,林远,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从石屋中,一步步,走出来时。
所有的迷茫,都化作了,惊疑。
王爷,要做什么?
林远,走到,屯堡中央的空地上。
他,环视着,眼前这一百七十五张,写满了疲惫和困惑的脸。
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
他,只是,将手中的那张羊皮地图,展开。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平静语气,说道:
“我们的计划,有变。”
“孟州渡口,有锦衣卫。”
轰!
“锦衣卫”三个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进了,所有人的脑海!
刚刚,还因为冲出彰德府,而残存着一丝庆幸的士兵们,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如果是官兵,他们不怕。
就算是,数万官兵,他们,也敢,拔刀一战!
但是,锦衣卫……
那是,一群,生活在阴影里的,怪物。
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肮脏的,一把刀。
落到他们手里,比死,要可怕一百倍!
一股,无声的,冰冷的恐惧,如同瘟疫,在队伍中,迅速蔓延。
“我们,被发现了?”
“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被包围了?”
“难道……天要亡我们镇北军吗……”
压抑的,绝望的,窃窃私语声,开始,在人群中响起。
军心,在动摇。
“都给我,闭嘴!”
一声,沙哑的,压抑着无尽怒火的,低吼,猛地,炸响!
是林远。
他,一把,推开了搀扶着他的亲兵,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直了身体!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地,剐过,每一张,惶恐不安的脸!
“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
“像什么?”
“像一群,被猎人,堵在笼子里的,兔子!”
“帖木儿,和那五十个弟兄,用命,给你们换来的时间,是让你们,在这里,发抖的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所有窃窃私语的士兵,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林远,剧烈地,喘息了几下。
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了喉头。
他,不动声色地,又将它,咽了回去。
他,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距离孟州渡口,足有五十里地的地方。
“这里,叫白马驿。”
“是,从怀庆府,通往京城的,一个官驿。”
“也是,锦衣卫在怀庆府地界,一个,重要的联络点和补给点。”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他们,不是想在孟州,等我们吗?”
“那我们,就给他们,送一份,大礼过去。”
“一份,让他们,无法拒绝,不得不,离开孟州,亲自来取的大礼。”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不明白,王爷是什么意思。
林远,笑了。
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无比的,森然。
“今天晚上,我们,去把这个驿站,屠了。”
“一个人,一匹马,都不留。”
“但是,我们,不烧。”
“我们,要留下,一些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要,留下,‘白莲教’的旗帜。”
“留下,‘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暗号。”
“我们要,把这场屠杀,嫁祸给,那些,同样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白莲教反贼。”
“我要让,怀庆府,甚至,整个河南的锦衣卫,都相信。”
“有一伙,穷凶极恶的白莲教妖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活动。”
“而且,还敢,公然挑衅,他们锦衣卫的威严。”
“你们说,当孟州渡口的那些锦衣卫,得到这个消息后,他们,是会,继续守在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有鱼上钩的渡口。”
“还是会,像一群被激怒的疯狗一样,立刻,扑向白马驿,去追查,那些,敢于挑衅他们的,‘白莲教妖人’?”
石堡之内,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被林远这个,疯狂到,令人发指的计划,给彻底,震慑住了!
嫁祸!
屠戮官驿,嫁祸白莲教!
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是在,同时,挑衅,大明王朝,两个,最可怕的,暴力机器!
但是,他们,却又不得不承认。
这个计划,是,如此的,天衣无缝!
如此的,合乎逻辑!
锦衣卫,最重脸面。
白莲教,又是他们,多年的死敌。
一群“白莲教反贼”,在他们的地盘上,屠了他们的联络点。
这,简直就是,把耳光,直接,抽在了他们的脸上!
以锦衣卫那,睚眦必报的行事风格,他们,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们,一定会,倾巢而出,去追查,这件事!
而到那时,孟州渡口,那个,为他们准备的,死亡陷阱,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王爷……英明!”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用一种,带着颤音的,狂热声音,喊了出来。
“王爷英明!”
“王爷英明!”
瞬间,呼喊声,如同山呼海啸,响彻了整个屯堡!
恐惧,被驱散了。
绝望,被点燃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林远,近|乎于神明般的,崇拜和狂信!
他们的王,不是凡人!
是,一个,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能将绝境,化为生路的,神魔!
“准备出发。”
林远,没有理会,这些,狂热的呼喊。
他,只是,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把从堡里搜来的,所有火油,布匹,都带上。”
“还有,那些人的衣服,也都换上。”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镇北军。”
“我们,是白莲教。”
“是!”
一百七十五名士兵,齐声怒吼。
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疲惫和恐惧。
只有,即将,再次投入杀戮的,兴奋和疯狂!
他们,迅速地,行动起来。
脱下,身上那,早已破烂不堪的镇北军制式软甲。
换上,从堡里,搜刮来的,那些,平民的,粗布麻衣。
他们,将兵器,藏在宽大的衣衫之下。
每个人的脸上,都用锅底灰,抹得,漆黑一片。
看上去,就像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林远,也换上了一身,不合身的,猎户的皮袄。
他,靠在墙边,将那碗,早已冰冷的参汤,一饮而尽。
然后,将那柄,从不离身的天子剑,用一块破布,层层包裹起来,背在了身后。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了身体。
“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第一个,走出了,这座,被他们,用鲜血和杀戮,短暂占据过的,黑石堡。
队伍,再次,踏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五十里外的,白马驿。
那,是他们,今晚,新的,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