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拄着刀,半跪在尸骸之上。
血顺着刀锋滑落,滴进泥土里,发出“嘀嗒”的轻响。
整个山谷安静得可怕。
活下来的人,无论是老兵、降匪还是俘虏,都只是呆呆地站着。
他们看着满地破碎的黑色铁甲,看着那些曾经被视为不败神话的“血鹰”尸体,眼神空洞。
赢了。
他们真的把这群怪物,屠杀殆尽了。
可胜利的喜悦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脱。
还有对那个半跪在尸山顶端的身影,无法言喻的恐惧。
“咳……咳咳……”
林远猛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牵动着胸口的旧伤。
那处狰狞的伤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按了上去。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用刀撑着地面,缓缓站直了身体。
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倒下。
他是他们的王,是他们的神,也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
神,是不能流血的。
“大人。”
王赫的声音把他从剧痛中拉了回来。
这位百户的脸上混杂着血污和狂喜,他想上前扶住林远,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不敢。
他怕自己触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出鞘的,随时会噬主的凶刃。
“清点伤亡。”
林远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收敛战甲。”
王赫一愣。
“战甲?”
“对。”
林远的目光扫过那些破碎的黑甲,眼中闪过一丝灼热。
“这些是好东西。”
“扒下来,能修补的修补,不能修补的,融了也能打造成别的兵器。”
“我们……缺铁。”
王赫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他们什么都缺。
缺粮,缺药,更缺精良的兵器铠甲。
这一百具血鹰的尸体,在别人看来是麻烦,在他们眼里,却是一座移动的宝库!
“我明白了!”
王赫重重点头,立刻转身,开始嘶吼着下达命令。
“都他娘的别傻站着了!”
“打扫战场!快!”
“把这些铁王八的壳都给老子扒下来!”
死寂的战场,终于因为这道命令,恢复了一丝生气。
人们开始麻木地 bergerak。
他们拖拽着血鹰沉重的尸体,用刀撬,用石头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些与血肉黏连在一起的甲片剥离下来。
场面血腥而又诡异。
像一群贪婪的鬣狗,在分食巨兽的残骸。
林远没有再管他们。
他走到山涧边,用冰冷的溪水洗去脸上的血污。
水面倒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赢了第一回合。
但邱忠的主力还在。
那个老狐狸,在听到血鹰全军覆没的消息后,竟然选择了立刻撤退。
这份果决,超出了林远的预料。
他宁愿邱忠被愤怒冲昏头脑,带着大军冲进这个山谷。
那样,他或许还能借助地利,再啃下对方一块肉。
可他退了。
退得毫不犹豫。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将会在平地上进行。
硬碰硬。
以他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千人队伍,去对抗两千多训练有素的卫所军?
胜算,不足一成。
“主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阿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
她的手里,捧着一个水囊,和一块干净的布。
林远没有回头。
“说。”
“斥候回来了。”
阿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邱忠的大军,正在向东南方向的安平县城撤退。”
“安平县……”
林远眉头微皱。
那是交趾境内的一座中等县城,城墙不高,但守军足有五百。
邱忠退到那里,是想依托城池,重整旗鼓?
“他撤退的速度很快。”
阿云继续说道。
“而且……他沿路烧毁了所有的村庄,屠杀了所有他能看到的活人。”
“斥候说,从这里到安平县,几十里的路上,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林远洗脸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水面倒影里,自己那双冰冷的眼睛。
屠村?
这个词,像一根毒针,狠狠刺进了他识海深处,那片被他刻意封存的血色记忆。
他想起了那个黄昏。
想起了那座被大火吞噬的军营。
想起了那些被残忍虐杀,连一具完整尸体都找不到的袍泽兄弟。
一股暴戾的,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杀意,从他身体里轰然爆发!
“咔嚓!”
他脚下的岩石,竟被他无意识间泄露出的气劲,震出了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纹!
阿云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感受到了那股如同实质般的杀气,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在瞬间,从一个冷静的猎手,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凶兽!
但那股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林远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又恢复了那片死寂。
只是,在那死寂的深处,多了一抹比寒冰更冷的幽光。
“他这是在逼我。”
林远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在用那些平民的命,告诉我。”
“他不好过,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他也是在拖延我的速度。”
“他知道我们缺粮,他把所有我们可能获得补给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焦土。”
“好狠的手段。”
王赫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听到了阿云的汇报,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畜生!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
“林远,我们现在怎么办?”
“追,还是不追?”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追,就正中了邱忠的圈套。
他们这支疲惫之师,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长途奔袭,去攻击一座有重兵把守的县城,无异于自杀。
不追,他们就只能困死在这片被烧成白地的山里。
而且,任由邱忠屠戮百姓,军心也会动摇。
毕竟,他们名义上,还是大明的官军。
“追。”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
“什么?”
王赫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追。”
林远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立刻。”
王赫看着林远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知道,林远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决定,是疯狂的。
是完全不理智的。
但不知为何,当他对上林远那双眼睛时,他所有反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可是……我们的伤员怎么办?”
王_赫艰难地找了个理由。
“弟兄们刚刚血战一场,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而且,我们没有攻城器械。”
林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转过身,走回了那片正在被打扫的战场。
所有士卒,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林远走到了那三百多名刚刚被收编的官兵俘虏面前。
这些人,刚刚被强迫着参与了对自己同袍的屠杀,此刻精神正处于最脆弱,最混乱的边缘。
“你们。”
林远开口了。
“你们的家人,应该有很多,就住在安平县附近吧。”
俘虏们身体一震,眼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邱忠正在屠杀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
林远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要把他们,一个个,像猪狗一样宰了。”
“然后,把罪名,安在我们的头上。”
“他会告诉所有人,是我们这群‘叛军’,制造了这场屠杀。”
“而你们,就是帮凶。”
“不……不是的……”
一个年轻的俘虏,嘴唇哆嗦着,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我们不是……”
“你们是。”
林远无情地打断了他。
“从你们跪下,拿起刀,砍向自己人的那一刻起。”
“你们就已经是了。”
俘虏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绝望,像潮水,淹没了他们。
“但是。”
林远话锋一转。
“我现在,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拔出了腰间的雁翎刀,刀锋直指东南方向。
“跟我走。”
“去安平县。”
“去杀了邱忠。”
“去救你们的家人。”
“或者,去给他们收尸。”
“你们自己选。”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我……”
那个年轻的俘虏,看着林远决绝的背影,又想到了自己远在安平县的父母。
恐惧和绝望,在他的眼中,最终化作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跟你去!”
他嘶吼着,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起一把长矛,跌跌撞撞地跟上了林远的脚步。
“我也去!”
“算我一个!”
“杀光那群畜生!”
三百多名俘虏,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彻底爆发了。
他们红着眼睛,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跟了上去。
他们要去救自己的家人。
他们要去复仇。
他们要用敌人的血,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
剩下的降匪和老兵们,面面相觑。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王赫的身上。
王赫看着那支由仇恨和绝望驱动的队伍,看着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如同魔王般的身影。
他苦笑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抽出腰刀,向前一挥。
“都他娘的看什么!”
“跟上!”
“是!”
……
队伍,再次出发了。
没有休整。
没有治疗伤员。
所有还能动的人,都带上了武器,踏上了征程。
那些重伤无法行走的,则被集中到了一起,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他们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林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没有骑马。
他在用双脚,丈量着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胸口的剧痛,越来越清晰。
但他毫不在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那是一种,对杀戮的,最原始的渴望。
邱忠,用一场屠杀,点燃了他的怒火。
也解开了,他心中那头野兽的,最后一丝枷锁。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只剩下了一片纯粹的,猩红。
安平县。
等着我。
我来,送你们所有人,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