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太阳升起,又落下,重复了三次。
队伍像一支没有灵魂的送葬长队,在北上的官道和荒野间,缓慢而顽固地移动。
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大路,专挑崎岖难行的小径。
白天躲在密林里,夜晚才敢出来,像一群见不得光的鬼。
马蹄声被厚厚的棉布吸得沉闷,二百多人的队伍,行进时却安静得可怕。
没有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担架被抬动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
帖木儿的嘴唇干裂,起了厚厚一层白皮。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深深地凹陷下去,像两个黑洞。
他一手牵着王爷那匹同样疲惫的战马,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
每走几十步,他都会回头,看一眼队伍中央的那副担架。
林远,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胸口,有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但这,也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明。
他的脸,依旧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那身被鲜血和污泥浸透的黑衣,已经变得僵硬。
身上的伤口,只是用烈酒和布条做了最简单的处理。
老兵说,王爷一直在发着高烧。
身体,烫得像一块烙铁。
再这样下去,不等伤口溃烂,人,就会被活活烧死。
他们,缺水,缺粮,更缺药。
从鸡鸣山宴席上搜刮来的那点东西,在二百多人的消耗下,已经见了底。
水囊,空了。
肉干,只剩下最后几块。
所有人都又累又饿,身上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中,开始发痒,发痛。
绝望,像一层看不见的浓雾,笼罩着每一个人。
队伍,停了下来。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县城的轮廓。
在夜幕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一名百户来到帖木儿身边,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将军,是博爱县。”
“我们……没有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帖木儿。
帖木儿看着那座县城,沉默不语。
他知道,进城,意味着什么。
他们是杀了汉王和赵王的“逆贼”。
这个消息,或许还没有传到这里。
但只要他们暴露身份,等待他们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围剿。
可是,不进城,他们又能撑多久?
王爷,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
“安营。”
帖木儿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在城外那片林子里,藏好。”
“任何人,不准发出声音,不准点火。”
他点了十个,看上去伤势最轻,面孔也最不显眼的士兵。
“你们几个,跟我来。”
他脱下身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镇北军甲胄,换上了一套,从三千营降兵身上扒下来的,普通的布衣。
其他人,也纷纷换装。
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群,逃难的流民。
“我们进城。”
帖木儿的眼神,冷得像冰。
“弄点水,弄点药。”
“如果,有谁敢拦着。”
他顿了顿,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就让他,永远闭嘴。”
那十名士兵,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凶狠的光。
他们,将弯刀,藏在衣袍之下。
悄无声息地,跟在帖木儿身后,融入了夜色。
博爱县的城门,早已关闭。
帖木儿带着人,绕到一段,相对偏僻的城墙下。
他,没有用任何工具。
只是,凭借着,惊人的臂力,和,常年在北境攀爬城墙的经验。
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翻了上去。
然后,放下绳索,将其他人,一一接应上来。
城里,一片寂静。
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帖木儿,像一只,在黑夜中捕食的豹子,带领着他的队伍,在小巷中,飞速穿行。
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口水井。
几个人负责警戒,剩下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携带的水囊,全部灌满。
然后,他们,奔向了下一个目标。
药铺。
药铺的门,紧紧关闭着。
帖木儿,没有丝毫犹豫。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捅|进了锁孔。
捣鼓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
门锁,开了。
他们,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关上。
药铺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帖木儿,不懂医理。
但他,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知道哪些药,是救命的。
“金疮药,止血散,退烧的草药,还有,最烈的酒,都给我找出来!”
他低声命令道。
十名士兵,如同蝗虫过境,开始,在药铺里,疯狂地搜刮。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
药铺的后堂,一扇门,被推开了。
一个,睡眼惺忪,手里提着灯笼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谁……谁在那里?”
他,颤颤巍巍地问道。
十名士兵,瞬间,停下了动作。
他们的手,都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眼中,杀机毕露。
帖木儿,对着他们,摇了摇头。
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扔在了地上。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客商,同伴受了重伤,急需用药。”
“这些,够吗?”
那老者,看到地上那锭银子,又看了看帖木-儿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吓得,腿都软了。
“够……够了……”
“官……官爷,你们,尽管拿……”
“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他,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退回了后堂,将门,死死地关上。
帖木儿,没有再理会他。
“快!”
他催促着。
很快,他们,便将所有能用的药材,打包带走。
临走前,帖木儿,又将几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他们,是复仇的恶鬼。
但他们,不是,滥杀无辜的强盗。
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药铺。
原路返回,翻出城墙。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他们,带着,满满的水囊,和,大包的药材,回到林中营地时。
所有幸存的士兵,眼中,都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那名老兵,看到那些药材,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有了这些,王爷,就有救了!”
他,立刻,开始着手,处理药材。
熬药,捣碎,分类。
帖木儿,亲自,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滚烫的药汁,来到担架旁。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林远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送到林远的嘴边。
但是,林远,牙关紧闭。
滚烫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根本,喂不进去。
帖木儿,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办?怎么办?”
老兵,在一旁,也是,束手无策。
“王爷,昏迷太深,已经,没有吞咽的意识了。”
“这药,喂不进去,就……就全完了……”
所有人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
他们,历经艰险,拿回了救命的药。
却,卡在了,这最后一步。
帖木儿,看着怀中,毫无生气的王爷。
看着他那,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端起药碗,将那滚烫的药汁,一口,喝进了自己的嘴里。
药汁,很苦,很涩。
烫得,他的舌头,都快没有了知觉。
他,没有在意。
他,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对准了林远的嘴。
将那口,滚烫的药,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们,只看到,一个忠诚的下属,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拯救他的王。
一碗药,就这么,被帖木儿,一口一口,喂了下去。
喂完之后,帖木儿,已经,满头大汗。
他的嘴唇,被烫得,红肿不堪。
他,却笑了。
“王爷,喝下去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周围的人,炫耀着。
接下来,是处理外伤。
这,是更痛苦的过程。
他们,将林远,抬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用剪刀,剪开他那,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衣服。
当那具,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身体了。
那,就像一块,被无数刀斧,反复劈砍过的,破布。
很多伤口,都已经发黑,流出,带着恶臭的脓水。
有几处,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
老兵,用颤抖的手,拿起一把,被烧红的匕首。
“将军,要……要剜掉腐肉。”
“否则,神仙难救。”
帖木儿,点了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塞进了林远的嘴里。
“王爷,您忍着点。”
然后,他,对着老兵,说道。
“动手吧。”
老兵,深吸一口气。
将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林远背上,一处,最严重的伤口里!
“滋啦——!”
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躺在石头上,昏迷不醒的林远,身体,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他的双眼,猛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条缝里,没有了,燃烧的黑炎。
只有,无边的,痛苦和,混沌。
“王爷!”
“王爷醒了!”
帖木儿,又惊又喜。
他,紧紧地,握住林远的手。
“王爷!您撑住!撑住啊!”
林远,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目光,却没有焦点。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仿佛,想说什么。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剧烈的疼痛,再次,将他,拖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又,晕了过去。
但是,这一次。
所有人的心中,都,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王爷,有反应了!
他,还知道疼!
他还,能醒过来!
这就说明,他,还有救!
老兵,手上的动作,更快,也更稳了。
剜肉,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时。
天,已经,快亮了。
老兵,累得,几乎虚脱。
他,擦了一把汗,对着帖木儿,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将军,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接下来,就看,王爷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关了。”
帖木儿,点了点头。
他,亲自,将林远,抱回了担架。
为他,盖上了,最柔软的毛皮。
他,坐在担架旁,一夜,未睡。
只是,静静地,守着。
天,终于,大亮。
队伍,再次,踏上了,北归的路。
所有人的脸上,虽然,依旧疲惫。
但那股,压抑的,死气沉沉的绝望,却,一扫而空。
他们的脚步,变得,坚定而有力。
因为,他们知道。
他们的王,正在,和他们一起,战斗。
他们,不是,在抬着一具,随时可能死去的躯体。
他们,是在,护送着,一个,正在,从地狱归来的,灵魂。
两天后。
队伍,来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前。
河水,湍急。
河上,没有桥。
只有,一个,简陋的渡口。
几艘破旧的渡船,停靠在岸边。
帖木儿,皱起了眉头。
强渡,太危险。
王爷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折腾。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
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支,约莫百人的骑兵,正沿着河岸,向着这边,飞驰而来。
他们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卫”字。
是卫所的官兵!
“被发现了!”
一名百户,惊呼道。
所有镇北军甲士,瞬间,拔出了兵器,结成了,一个简易的圆阵。
将林远的担架,死死地,护在了中间。
他们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只有,冰冷的,决死之意。
帖木儿,看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骑兵,眼神,变得,无比森然。
“准备战斗。”
“谁敢,靠近王爷十步之内。”
“杀无赦!”
然而。
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的,干瘦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帖木儿,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看到,躺在担架上的林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黯淡无光。
却,带着一丝,清明。
他,看着帖木儿。
嘴唇,微微动了动。
发出了,几天来,第一个,清晰的,音节。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