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刺破了东方的云层,像一柄金色的利剑,劈开了鸡鸣山顶的黑暗。
光,照亮了一地的狼藉。
倾倒的酒案,破碎的佳肴,还有,凝固的,暗红色的血。
光,也照亮了那二百多具,并排躺着的,镇北军甲士的尸体。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冲锋时的决绝。
仿佛,只是睡着了。
帖木儿跪在林远的身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探一探王爷的鼻息。
却又不敢。
他怕,那最后的希望,会彻底破灭。
“军医!军医!”
他嘶吼着,声音,在清晨的冷风中,破碎不堪。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左臂被简单包扎过的老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他曾是军中的老仵作,也懂一些粗浅的医理。
他跪在林远另一侧,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了王爷的颈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幸存的镇北军甲士,都围了过来,屏住了呼吸。
他们的眼神,汇聚在那老兵的手指上。
那,是他们最后的,信仰。
许久。
老兵,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阵狂喜。
“还有!还有脉搏!”
“王爷……王爷还活着!”
轰——!
人群,瞬间,沸腾了。
压抑了一夜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泪水。
“王爷还活着!”
“苍天有眼!王爷没死!”
几个铁塔般的汉子,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帖木儿,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
活着。
就好。
只要王爷还活着,他们这支,被打残了的孤魂野鬼,就还有,主心骨。
然而,老兵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再次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但是……王爷的情况,很不好。”
他的声音,无比凝重。
“外伤太多了,很多伤口,都已经发黑流脓。”
“最要命的,是内腑。”
“王爷吐出的血,是黑色的。这说明,五脏六腑,都受了极重的震荡和损伤。”
“我们这里,没有药,也没有条件救治。”
“再拖下去,就算是大罗神仙,也……”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浇上了一层寒霜。
帖木儿,猛地站起身。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不能拖。”
“我们,必须马上走。”
“下山!离开这里!”
一名百户,脸上带着忧色,开口道。
“将军,我们去哪?”
“回怀庆吗?那里有城池,有大夫……”
“不行!”
帖木儿,断然否决。
“怀庆卫,是朱高煦的旧部。我们杀了汉王赵王,他们不把我们碎尸万段,就算好的了。”
“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
他们,杀了两个亲王。
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或许已经不是功臣,而是,罪人。
这偌大的天下,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回北凉。”
帖木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有北凉,才是我们的家。”
“只有回到那里,王爷,才有救。”
北凉。
那个遥远的,苦寒之地。
此刻,在这些幸存者的心中,却成了,最温暖的,港湾。
“可是,将军……”
那百户,面露难色。
“这里,距离北凉,还有千里之遥。”
“王爷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颠簸。”
“而且,我们……我们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帖木儿,沉默了。
他知道,百户说的是实话。
这是一条,看不到希望的,回家路。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些,静静躺在地上的,兄弟们的尸体。
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而冰冷的面孔上,缓缓扫过。
最后,停在了,那名年轻亲卫的脸上。
他,忽然,明白了。
王爷,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兄弟们的尸体。
因为,他们,是回家的路标。
他们,是支撑着所有人,走下去的,力量。
帖木儿,深吸一口气。
他,走到了,所有士兵的面前。
他,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噗嗤”一声,深深地,插在了自己身前的石板里。
他,单膝跪地。
“弟兄们。”
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大家,都累了。”
“我知道,很多人,都快撑不住了。”
“但是,我们,不能倒下。”
他用手,指向身后,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身影。
“王爷,为了给我们报仇,一个人,杀穿了五千人的军阵。”
“一个人,攻下了一座坚城。”
“一个人,手刃了两个亲王。”
“他,流尽了身上的血,燃尽了自己的命,才为我们,讨回了公道!”
“现在,他倒下了。”
“轮到我们了。”
“轮到我们,用我们的命,把他,带回家!”
他,抬起头,环视着,每一个人。
“我,帖木儿,在此立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就一定会,把王爷,安全带回北凉。”
“谁,敢挡我们的路。”
“我们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哪怕,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路上!”
“也要用我们的尸骨,为王爷,铺出一条,回家的路!”
“你们,敢不敢,跟我一起!”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锵!锵!锵!”
二百多名幸存的甲士,用尽最后的力气,拔出了自己的兵器。
他们,学着帖木儿的样子,将兵器,狠狠地,插在地上。
他们,单膝跪地。
用嘶哑的,却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声音,回应着他们的将军。
“愿为王爷赴死!”
“愿为王爷赴死!”
“愿为王爷赴死!”
誓言,在山顶回荡。
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也,驱散了,所有人心中的,迷茫和恐惧。
他们,不再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
他们,是,镇北军。
是,林远的,亲兵。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守护他们的王。
带他,回家。
帖木儿,站了起来。
他,开始,下达命令。
声音,冷静,而清晰。
“分出一队人,去搜集宴席上所有能用的东西,清水,烈酒,干净的布料,还有肉干!”
“再分一队人,去把那些桌子,椅子,还有山下的关卡,都给我拆了!”
“动作要快!”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像一群,配合默契的工蚁,开始,清理这片,狼藉的战场。
帖木儿,则亲自,带着几名心腹,用最柔软的毛皮和布料,为林远,制作了一副简易的担架。
他们,将林远,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担架。
帖木儿,亲自,撕下自己的衣袍,蘸着烈酒,为林远,擦拭着身上那些,已经开始腐烂的伤口。
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半个时辰后。
一切,准备就绪。
所有能带走的物资,都被打包。
林远,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呼吸,微弱,却平稳。
只是,他的眉头,依旧紧锁。
仿佛,在昏迷中,依旧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那二百多具,兄弟们的尸体。
帖木儿,走到了那片,由尸体组成的,方阵前。
他,静静地,站了许久。
然后,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对着那些,再也无法起身的兄弟们,磕了三个,响头。
“兄弟们。”
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声音,哽咽。
“我们要,带王爷,回家了。”
“不能,再带着你们,一起上路了。”
“请你们,放心。”
“你们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
“你们的仇,王爷,已经为你们报了。”
“你们,是镇北军的,英雄。”
“北凉,会永远,记住你们。”
他,站起身。
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些,同样,眼含热泪的士兵。
“点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两个字。
士兵们,将拆下来的桌椅木料,堆积在一起。
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柴堆。
他们,将兄弟们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小心地,抱了上去。
他们,也将朱高煦和朱高燧,那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扔了上去。
最后。
帖木儿,亲自,将火把,扔上了柴堆。
呼——!
烈火,熊熊燃起!
巨大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尸体,也吞噬了这场,罪恶的宴席。
将冲天的黑烟,送入了,黎明时分,那灰白色的天空。
二百多名镇北军甲士,默默地,站在火堆前。
他们,没有哭。
只是,静静地看着。
将那,冲天的火光,将那些,在烈火中,逐渐消融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瞳孔里。
火光,映照着他们,满是血污和疲惫的脸。
也映照着他们,如同钢铁般,坚毅的眼神。
许久。
帖木儿,转过身。
“出发。”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八名最强壮的甲士,抬着林远的担架,走在最中间。
帖木儿,亲自,牵着林远的那匹战马,走在最前面。
他们,没有再回头。
他们,沿着来时的血路,沉默地,走下了鸡鸣山。
在他们身后。
朝阳,终于,完全升起。
万丈金光,洒满了,整座山峰。
只有那,一道,冲天而起的黑烟,如同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疤,顽固地,留在了,天地之间。
昭示着,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杀戮与复仇。
山脚下。
那些被缴了械的三千营士兵,并未走远。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茫然地,看着山顶的方向。
当他们看到,那支,不足三百人的队伍,抬着一个担架,缓缓走下时。
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复杂的神情。
有恐惧,有憎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于敬畏的,茫然。
他们,没有,上前。
甚至,不敢,靠近。
只是,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目送着这支,如同幽灵般的军队,从他们身边,穿过。
然后,向着,北方的,漫漫长路,缓缓行去。
没有人知道。
他们,能否,回到故乡。
也没有人知道。
那个,躺在担架上,如同睡去的神魔,是否,还有,醒来的那一天。
风,吹过旷野。
卷起了,地上的尘土。
也,卷起了一段,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传奇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