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混着山间潮湿的雾气,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活着的人,身上都带着别人的血。
张猛用一把断刀支撑着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带着血的甜腥。
他周围,追风营的老兵和新降的山匪,各自靠着岩壁,或者干脆就坐在尸体上,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战斗结束了。
但那股紧绷到极致的杀气,还未散去。
近八百名新降的“讨贼军”士兵跪在地上,头颅深埋,不敢看任何人。
刚才那场血腥的内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剔除了他们最后的傲骨,也斩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赵衡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
他强迫自己看着这片尸山血海,胃里翻腾,却死死忍住。
君王的道路,由鲜血和尸骨铺就。
林远,正在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他上这一课。
“殿下,在放火烧晋阳之前,我们先去断了陈家的财路,如何?”
林远的声音,将赵衡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他看向林远,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地图,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厮杀,和现在这个疯狂的提议,都只是一场游戏。
“百丈仓……”赵衡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小点,声音有些沙哑,“铁料,私盐……这确实是陈家通敌的铁证。”
“不止是铁证。”林远用手指点了点地图,“殿下,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赵衡愣了一下,看向霍启。
霍启立刻清点了一下人数,声音干涩地回报:“回殿下,林将军。我羽林卫还剩二百八十一人,追风营……还剩一百二十人,山匪……约一百五十人。加上新降的这七百多晋阳卫……我们总兵力,超过一千二百人。”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他们从不到五百人的残兵,一夜之间,滚雪球般变成了一支超过千人的大军。
虽然,这支军队的成分复杂得可怕。
“一千二百人,赤手空拳。”林远的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
“我们缺兵器,缺铠甲,缺粮食,缺钱。”
“但百丈仓里,有我们所有需要的东西。”
林远看向石温:“三万斤铁料,能打出多少把刀,多少支箭头?”
石温哆嗦了一下,赶紧答道:“回将军,若是省着点用,足够武装五千人!”
“五万斤私盐,在北方,价值几何?”林远又问。
“那……那是能买下一座城的财富!”石温的声音都在颤抖。
林..远笑了。
他看向赵衡。
“殿下,现在您觉得,我们是该去烧一个空荡荡的晋阳城,还是先去把陈家的钱袋子,变成我们的军火库?”
赵衡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明白了林远的意图。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断其财路”。
这是“以战养战”。
用敌人的钱,养自己的兵,打敌人的城!
“我同意林将军的计划。”赵衡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霍将军!”
“末将在!”
“你认为此计如何?”赵衡没有直接下令,而是看向了霍启。
霍启的脸色变了几变,他看了一眼林远,又看了一眼赵衡。
他知道,太子在成长,在学着平衡。
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殿下,林将军。此计……太过冒险。”
“百丈仓虽守备松懈,但毕竟在晋阳腹地。我们一旦动手,四面八方的援军会立刻扑过来。到时候,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我们现在兵力虽众,但人心不稳,战力参差不齐。实在不宜再行此险招。”
“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利用兵力优势,从此地向西,冲破陈家的封锁线,寻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休整,再图后事。”
霍启的分析,很稳健,很正确。
这是一个宿将最该有的判断。
“霍将军说得对。”
出乎意料,林远竟然点头表示了赞同。
这让霍启和赵衡都愣住了。
“但,”林远话锋一转,“我们没有时间了。”
“陈|武带着一千二百骑出来,一夜未归。你觉得,晋阳城里的陈家人,会睡得着觉吗?”
“最迟明天中午,他们就会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
“到时候,不止是晋阳,整个北地,都会张开一张天罗地网。我们往西跑?能跑多远?”
林远用刀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晋阳周围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卫所和关隘。
“这些,都是陈家的爪牙。我们一露头,就会被死死咬住。”
“所以,我们不能跑。”
“我们得主动出击。”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在他们以为我们还在山里打转的时候,狠狠地,在他们心脏旁边,捅上一刀!”
林远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
“百丈仓,就是这一刀的刀尖!”
“我们要的,不是占领,是抢!”
“抢光里面的东西,然后,再放一把比昌平县更大的火!”
“这把火,会把陈家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而我们,则可以趁着混乱,金蝉脱壳,去我们真正该去的地方。”
霍启听得冷汗直流。
他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林远的思路。
这个人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的边缘,却又偏偏合乎某种疯狂的逻辑。
“那……那我们抢了东西,怎么运走?”霍启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谁说要运走了?”林远反问。
他看向那些新降的晋阳卫士兵。
“他们,就是移动的仓库。”
“每个人,带上兵器,带上三天的干粮。剩下的,全部烧掉。”
“一把火,烧出我们的生路,也烧出陈家的铁证。”
赵衡听明白了。
这把火,不光是制造混乱。
更是要昭告天下。
告诉天下人,他,大周太子赵衡,在晋阳,找到了陈家通敌卖国的铁证。
这面“清君侧”的大旗,才算真正立稳了。
“就这么办。”赵衡一锤定音。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传孤的命令,全军即刻整备,目标,百丈仓!”
……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整支军队,像一台生锈但开始重新运转的机器,动了起来。
清理战场,收敛伤员,分配武器和干粮。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降兵的队伍里传来。
“你他妈的!这面盾牌是老子先看上的!”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前晋阳卫队率,一把推开一个正要去拿地上盾牌的山匪。
那山匪也不是善茬,他在黑牛寨也是个小头目,何曾受过这种气。
“去你娘的官兵!现在你也是匪!给老子放手!”
山匪反手一拳,打在那队率的脸上。
那队率被打得一个踉跄,勃然大怒,拔出腰间的刀。
“找死!”
“锵!”
山匪也拔出了刀。
周围的人,迅速分成了两派。
一边是穿着破烂,但眼神凶悍的山匪。
一边是刚刚投降,还带着官兵习气的前晋阳卫。
两拨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这支刚刚用血黏合起来的军队,在成军不到一个时辰后,就面临着第一次内讧的危机。
霍启脸色一变,正要上前喝止。
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砰!”
一声闷响。
张猛像一头蛮牛,直接撞进了对峙的人群里。
他看也不看,一脚踹在那个挑事的晋阳卫队率小腹上。
那队率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弓着身子倒飞出去,撞在岩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半天爬不起来。
“你!”
山匪那边,看到张猛帮他们出头,刚要露出得意的笑。
张猛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那个山匪头目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
那山匪头目被打得原地转了半圈,嘴角溢出鲜血,一脸的难以置信。
“还有你!”
张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在这里,没有官兵,没有山匪!”
“只有殿下的兵!只有‘讨贼军’的兵!”
“老子的队伍里,唯一的规矩,就是服从命令!”
“谁他妈的再敢给老子惹事,老子就亲手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张猛的声音,如同炸雷。
他松开手,将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山匪头目扔在地上。
然后,他走到那个还在地上呻吟的队率面前,一脚踩在他的手上。
“咔嚓!”
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啊——!”
那队率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再有下次,断的就不是你的手,是你的脖子。”
张猛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走开。
整个场面,鸦雀生息。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而直接的手段镇住了。
林远站在高处,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说一句话。
但他的沉默,就是最明确的态度。
赵衡也看着,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他不喜欢这种暴力。
但他知道,对于这支由豺狼虎豹组成的军队,讲道理,是没用的。
只有更强的暴力,才能压服他们。
半个时辰后。
队伍,重新出发。
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鬼见愁”这片死亡之地。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由幸存的山匪带路,穿行在太行山脉崎岖的小道上。
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武器和行囊,沉默地赶路。
队伍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但没有人再敢闹事。
张猛那只断手和那声脆响,成了悬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
一天后。
队伍在一处隐蔽的山谷里停下休整。
他们已经绕到了晋阳城的东南方向,距离地图上的百丈仓,已不足三十里。
钱峰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林中闪出。
他径直走到正在一块石头上擦拭佩刀的林远面前。
“将军。”
“情况如何?”林远头也不回。
“石温说的没错。”钱峰的声音压得很低,“百丈仓的位置很偏僻,周围没有重兵。”
“仓库的防御,形同虚设。我绕了一圈,只看到不到两百名守卫,一个个懒懒散散,大部分连盔甲都没穿齐。”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
这和他预想的一样。
“但是……”钱峰话锋一转。
林远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钱峰。
“但是什么?”
“今天下午,有一辆马车,进了百丈仓。”
钱峰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马车上,有晋阳陈氏的家徽。”
赵衡和霍启也走了过来,听到了这句话,都是心头一沉。
“陈家的人?”赵衡皱眉,“这种时候,他们派人去粮仓做什么?”
“不知道。”钱峰摇头,“但我靠近观察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那辆马车,由二十名骑兵护送。”
“那些骑兵,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血腥气。”
“他们不像普通的护卫。”
钱峰停顿了一下,吐出三个字。
“像死士。”
霍启的脸色变了。
“难道是陈家察觉到了什么,派了高手去加强防备?”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再去,就是自投罗网!”
这个变故,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一个守备松懈的粮仓,和一处有高手死士坐镇的龙潭虎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赵衡也看向林远,眼中带着询问。
林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担忧。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叫“百丈仓”的小点。
片刻之后,他笑了。
那笑容,让旁边的霍启和石温,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送上门的鱼,哪有不吃的道理。”
林远转过身,看向钱峰。
“看清马车里的人了吗?”
钱峰摇头:“马车的帘子一直没拉开,但守卫的戒备,提升了数倍。显然,里面的人,身份非同小可。”
“非同小可……”林远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一个,能让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得更彻底的可能。
“传令下去。”
林远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全军准备,今夜三更,动手。”
“霍将军,你不是担心我们被包围吗?”
林远指着地图上的百丈仓。
“今晚,我们不去抢仓库。”
“我们去绑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