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的坐骑,不是累死的。
是活活跑死的。
战马悲鸣一声,口鼻喷出大片的血沫,轰然倒地,四蹄抽搐,再没了声息。
斥候本人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到林远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缺氧,撕裂成了破风箱。
“将军!不好了!”
“晋阳城……晋阳城大军出动!”
“全是骑兵!黑压压的一片!火把连成了龙!”
“至少……至少三千!”
“正朝着……正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最多……最多半个时辰!”
轰!
斥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燃起希望火苗的众人心头。
三千铁骑!
半个时辰!
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内乱,还跪在地上的数百名“讨贼军”士兵,瞬间崩溃了。
“完了……”
“天要亡我们啊!”
一个降兵扔掉手里刚刚分到的干粮,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所有降兵心中的绝望。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前有刚刚攻下的百丈仓,后有三千追兵。
他们被堵死在了这个山坳里。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将军!是陷阱!”
霍启的脸色,瞬间血色尽褪,他冲到林远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陈家早就料到我们会来这里!这是个圈套!他们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快撤!我们必须立刻从后山撤退!能跑多远是多远!”
他指着那条崎岖的山路,脸上满是焦急。
“撤个屁!”
张猛一脚踹翻了身边一个哭喊的降兵,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现在跑,就是把后背亮给人家当靶子!”
“不跑,难道等死吗!”霍启也急红了眼。
“那就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张猛咆哮着,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身后的追风营老兵和那群山匪,也默默地站直了身体,眼中闪烁着悍不畏死的凶光。
赵衡站在林远身边,手死死握着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心脏在狂跳,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他看着林远。
在所有人都陷入慌乱和绝望的时候,只有这个男人,平静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甚至没有看那名报信的斥候,也没有理会霍启和张猛的争吵。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百丈仓那洞开的大门。
“林将军!快下令吧!”赵衡的声音有些干涩。
“再不做决断,就来不及了!”
林远终于动了。
他没有下令撤退,也没有下令备战。
他缓步走到那个被张猛扔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仓库守将孙德才面前。
孙德才早已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正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林远蹲下身,看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仓库里,有多少桐油?”
林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以至于连霍启和张猛的争吵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敌当前,火烧眉毛,你问桐油?
“啊?”孙德才也懵了,他哆哆嗦嗦地回答,“桐……桐油……在西边的三号仓,有……有大概五百多桶,都是用来保养军械的……”
“硫磺和硝石呢?有没有?”林远又问。
“有……有的……”孙德才彻底傻了,“东……东七仓,有一些……是……是陈家二管事私下运来,准备做……做炮仗的……”
“很好。”
林远站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时间,确实不多了。”
“但足够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让原本嘈杂混乱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传我命令!”
“张猛!”
“在!”
“带你的人,还有所有山匪!立刻去三号仓和七号仓!把所有的桐油、硫磺、硝石,都给老子搬到仓库中央的广场上!”
“再把那些私盐,给我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张猛虽然不明白,但没有丝毫犹豫,大吼一声:“是!弟兄们,跟我来!”
三百多号人,像一阵风,冲进了仓库。
“霍启!”
“末将在!”
“你带羽林卫,立刻换上晋阳卫的军服!去正门列阵!”
“等追兵的先锋一到,就给老子高喊‘将军威武,叛军已灭’!记住,气势要足,要像打了大胜仗一样!”
霍启的嘴巴张成了圆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将军,这是……”
“这是军令。”林远打断了他。
霍启身体一震,看着林远那双冰冷的眼睛,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
“是!”
“钱峰!”
“在。”钱峰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去把马车里那位‘贵客’,请出来。”
林远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让他也看看,我们为陈家,准备的这场盛大的烟火。”
“是。”钱峰再次消失。
最后,林远的目光,落在了那数百名已经吓傻了的降兵身上。
他的眼神,冰冷而残酷。
“至于你们……”
“想活命的,就去搬东西!”
“把仓库里所有能带走的铁料和粮食,都给我搬到后山那条小路上!堆在那里!”
“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搬不完的,或者敢偷懒的……”
林远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就跟这个仓库一起,烧成灰。”
这句话,像一记重鞭,狠狠抽在所有降兵的心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他们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疯了一样冲向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
整个百丈仓,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高效的蚁巢。
每个人都在林远的命令下,疯狂地运转起来。
赵衡站在林远身边,看着这混乱而又有序的一幕,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
林远根本没想过要逃。
他要把这绝境,变成一场惊天豪赌的赌桌!
他要用这三千铁骑,用这整个百丈仓,做他的赌注!
“将军……你……”赵衡的声音有些干涩。
“殿下。”林远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平静,“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们已经在地狱里了。”
“想爬出去,就得拉个垫背的。”
“陈家,就是最好的垫脚石。”
就在这时,钱峰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追风营的士兵,架着一个被堵住了嘴,蒙着眼睛的人。
那人虽然被束缚着,但身上那股华贵的气质,却掩盖不住。
“让他看看。”林远示意。
钱峰扯掉了那人眼上的黑布。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面容儒雅,保养得极好。
当他看到眼前这片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的混乱场面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强作镇定。
“你们是何人?可知我是谁?”中年人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你是谁,不重要。”林远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道。
“重要的是,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你叫陈敬中,陈首辅的亲侄子,主管陈家在北地的所有暗中生意,对吗?”
林远一句话,就让陈敬中的脸色,瞬间煞白。
这是陈家最核心的机密!
“你……你到底是谁!”陈敬中声音颤抖。
“我是谁,你很快就知道了。”
林远不再理他,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
他走到仓库中央的广场。
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座由桐油桶、干柴、硫磺和盐包组成的小山。
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点火。”
林远吐出两个字。
张猛狞笑一声,将手中的火把,扔了上去。
轰——!
火焰,冲天而起!
桐油助燃,硫磺和硝石发出剧烈的爆鸣,整座小山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
黑色的浓烟,夹杂着盐燃烧后产生的黄绿色诡异火焰,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墨色巨龙,直冲云霄!
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下,如此醒目!
远在十几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走!”
林远没有再看那冲天的火光一眼,转身走向后山。
所有人,都开始向后山那条唯一的生路撤退。
只有霍启和他的羽林卫,穿着敌人的军装,站在正门前,手心里全是冷汗。
大地震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如同滚滚的奔雷。
三千铁骑,到了!
为首的一名晋阳卫将领,遥遥看到百丈仓上空那冲天的黑烟,和门口严阵以待的“自己人”,不由得大喜过望。
“哈哈哈!陈|武将军果然神勇!已经拿下了叛匪!”
他以为是陈|武的部队得手了。
“全速前进!去支援陈|武将军!”
将领一挥马鞭,麾下三千铁骑,速度更快了。
他们的阵型,因为急于抢功,开始变得有些散乱。
最前面的五百先锋,更是脱离了大部队,一马当先,朝着百丈仓的正门,狂奔而来。
“将军威武!叛军已灭!”
“将军威武!叛军已灭!”
霍启看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骑兵,按照林远的吩咐,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嘶哑着嗓子,带头高喊。
他身后的羽林卫士兵,也跟着声嘶力竭地呐喊。
那五百先锋骑兵,听到了熟悉的口号,看到了熟悉的军服,彻底放下了戒心。
他们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速度不减,直接冲向大门,准备进场收割战功。
他们从霍启那支“友军”的阵列旁,呼啸而过。
就在他们踏入大门,被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晃了眼的瞬间。
异变突生!
“动手!”
一声冰冷的怒吼,从他们侧后方响起!
一直“恭迎”他们的霍启所部,突然发难!
他们扔掉了手中的旗帜,拔出了雪亮的环首刀,从背后,狠狠地捅向了这些毫无防备的“同袍”!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冲在最后的上百名骑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瞬间刺于马下!
而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则一头撞进了一个由无数拒马、陷坑和绊马索组成的死亡地带!
战马嘶鸣,人仰马翻!
整个先锋队列,瞬间乱成一团!
这还没完!
在仓库两侧的箭楼和高墙上,突然冒出了无数的人影!
是张猛和他麾下的追风营和山匪!
“放箭!”
一声令下,箭如雨下!
密集的箭矢,对准了下方挤成一团的骑兵,进行着无情的覆盖射击!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口袋阵!
一个用百丈仓本身,用那冲天的火焰,用那一声声“友军”的呐喊,编织成的绝命陷阱!
后山的山坡上。
林远站在阴影里,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片正在被屠杀的修罗场。
大地震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敌人的主力大军,即将抵达。
赵衡站在他身边,手心全是汗。
“将军,我们……我们该走了!”
林远却没有动。
他看着那些在箭雨中挣扎的骑兵,看着那些无主奔逃的战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转过头,看向赵衡。
“殿下。”
“陈家,给我们送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