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死死盯着山下那片由火焰、鲜血和惨叫构成的修罗场,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将军,我们……我们该走了!”
他身边的空气,似乎都因为那冲天的杀气而变得稀薄。
林远没有动。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混乱。
看着那些在箭雨中挣扎的晋阳卫骑兵,看着那些因为主人坠亡而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优良战马。
他嘴角的弧度,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冰冷而残酷。
“殿下。”
林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陈家,给我们送马来了。”
赵衡猛地一愣。
送马?
他顺着林远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这句话里的疯狂。
林远要的,不止是拖延时间。
他要的,是敌人的战马!
这支步行的“讨贼军”,最缺的就是机动力。
而现在,三百多匹训练有素的北地战马,就在他们眼前奔跑。
它们是敌人杀过来的刀,但现在,它们成了林远眼中的猎物。
“疯子……”霍启站在门楼下,看着侧后方陷入混乱的敌军先锋,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他亲手执行了这个计划。
他亲眼看着自己麾下的羽林卫,像一群最卑劣的刺客,从背后捅向了那些毫无防备的“友军”。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温热而黏腻。
他的胃在翻滚,但他的手,却握刀握得更紧。
“稳住!结阵!后队变前队!反击!”
一名晋阳卫的百户,在最初的混乱后,嘶吼着试图重整队形。
他是一名真正的悍卒,即便身陷绝境,依旧保持着军人的本能。
“嗖!”
一支羽箭,从高墙的黑暗中射出,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嘶吼的声音戛然而-止,圆睁着双眼,从马上栽倒。
“射得好!”
张猛站在墙垛后,对着身旁一名追风营的老兵咧嘴一笑。
那老兵面无表情,迅速搭上第二支箭,再次开弓。
“都给老子听好了!”张猛对着周围的人咆哮,“优先|射杀军官!其次是旗手!”
“别他妈盯着那些马!老子要活的!”
“山匪那边的,把你们抓兔子的套索都给老-子用上!谁套住一匹马,赏一斤肉!”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墙头上的攻击,瞬间改变了策略。
箭矢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覆盖,而是变成了一次次精准的点名。
一个又一个试图组织抵抗的军官,被从马上射下来。
山匪们则兴奋地怪叫着,将涂抹了油脂的绳索和粗大的渔网,从高墙上扔下去。
一名骑兵躲过了箭雨,却一头撞进一张大网里,连人带马被绊倒在地。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七八个山匪就嗷嗷叫着从旁边冲了上去,乱刀齐下,将他剁成肉泥,然后兴高采烈地去牵那匹惊恐不安的战马。
屠杀。
一场彻头彻尾,毫无悬念的屠杀。
五百人的骑兵先锋,在这狭小的、布满了陷阱和伏兵的瓮城里,像一群被关进屠宰场的猪羊,连像样的反抗都组织不起来。
……
“怎么回事!”
后方两里外,晋阳卫的主将魏征勒住了战马。
他看着百丈仓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和黑烟,又听着前方传来的、已经变了调的惨叫声,眉头紧紧皱起。
他不是陈|武那样的疯狗。
他用兵,向来以谨慎著称。
“将军,前面好像不对劲!”一名副将也察觉到了异常。
“陈|武将军那边,就算是埋伏,也不该是这种动静。”
魏征的脸色阴沉如水。
他派出陈|武,就是因为陈|武和他所率领的一千二百骑,是晋阳卫中仅次于自己的精锐。
就算中了埋伏,以他们的战力,也足以撕开一道口子。
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只有惨叫,没有反击的号角。
而百丈仓门口那支“友军”,更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停止前进!”魏征果断下令。
“全军结圆阵!盾兵在外,弓箭手在内!随时准备迎敌!”
“斥候!再探!我要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数名斥候领命,飞驰而出。
魏征的谨慎,让他没有像飞蛾扑火一样,一头扎进林远布下的陷阱。
但也正是这份谨慎,给了林远最宝贵的时间。
……
后山。
数千斤的铁锭和一袋袋的粮食,被堆放在狭窄的山路上。
七百多名降兵,像一群疯了的蚂蚁,来回奔跑。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身后是喊杀震天的战场,身前是林远那冰冷的命令。
不干活,就得死。
干活,或许能活。
求生的本能,压榨出他们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一个名叫李虎的前晋阳卫百户,扛着一根沉重的铁料,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铁料砸在他的脚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扛起铁料,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跑。
他不敢停。
他回头看了一眼山坡上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恐惧。
他之前试图煽动兵变的小心思,此刻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那个人,根本不是人。
他是个能看穿人心的魔鬼。
……
“将军!敌军主力停下来了!”
一名追风营的斥候,出现在林远身边。
“他们正在结阵,没有贸然前进。”
“哦?”林远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看来,来的不是一条疯狗,是一条老狐狸。”
“老狐狸,就更怕死了。”
林远看了一眼山下。
战斗已接近尾声。
五百人的先锋,几乎被全歼。
张猛和山匪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收拢着那些无主的战马,至少有三百匹以上。
“时间到了。”林远淡淡地说道。
他转过身,走向那名被俘的陈家管事,陈敬中。
陈敬中面如死灰。
他亲眼看着自己家族最精锐的骑兵,被用最屈辱的方式,屠杀殆尽。
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怎样的亡命徒。
“陈管事。”林远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写封信,给你们那位魏征将军。”
“告诉他,百丈仓里,有五百桶桐油,还有一座用盐堆起来的山。而你的命,就绑在这座山上。”
“让他带着他的人,退出三十里。否则,我们就点燃这里,大家一起,玉石俱焚。”
林un远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陈敬中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生的希望。
“你……你保证,我写了信,你就放了我?”
“我保证。”林远点头,“在你死之前,我会放了你。”
陈敬中的脸,瞬间僵住。
林远不再理他,对着钱峰示意。
“给他笔墨,让他写。”
“写完之后,找个嗓门大的,去前面喊话。”
赵衡看着林远,眼中充满了不解。
“将军,你这是……欲擒故纵?”
“不。”林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叫,上屋抽梯。”
“我要让魏征相信,我们被困死在这里,只能靠着人质和这座火药桶,做最后的挣扎。”
“我要让他犹豫,让他权衡。”
“他权衡得越久,我们跑得就越远。”
林远拍了拍赵衡的肩膀。
“殿下,战争,不光是砍人。”
“有时候,攻心,比攻城更重要。”
……
很快,一封由陈敬中亲笔书写的信,被绑在箭上,射向了魏征的军阵。
一名嗓门洪亮的山匪,被张猛拎到阵前,对着远处声嘶力竭地大喊:
“对面的晋阳卫听着!”
“你们的陈敬中陈大人,现在在我们手上!”
“这百丈仓里,有五百桶桐油!还有五万斤私盐!”
“识相的,就给老子退出三十里!否则,我们就点燃这里!让你们的陈大人,跟着我们一起陪葬!”
喊声,顺着风,远远地传了过去。
魏征的军阵中,一片哗然。
陈敬中!
那可是首辅大人最信任的财神爷!
他要是死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魏征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他派出去的斥候,也带回来了更详细的情报。
先锋营五百人,全军覆没。
对方利用仓库地形,布下了口袋阵。
现在,对方又拿陈敬中和整个百丈仓的物资当人质。
这是一个死局。
冲进去?
对方狗急跳墙,一把火点了仓库,陈敬中必死无疑。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退兵?
他带着三千铁骑,被一群不足千人的叛匪吓退三十里?传出去,他魏征的脸往哪搁?陈首辅那里,他更没法交代。
“将军,怎么办?”副将们围了上来,一个个六神无主。
魏征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座冒着黑烟的仓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个鬼魅下棋。
他走的每一步,都被对方算得死死的。
他被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传令!”魏征的声音,嘶哑而沉重。
“分出一千人,绕到后山,给我把山路堵死!”
“剩下的人,就地扎营!把整个百丈仓,给我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
“我就不信,他们能长翅膀飞了!”
魏征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耗时间的办法。
他要围城。
他要困死对方。
他赌对方的粮食撑不了几天。
他赌对方不敢真的玉石俱焚。
……
“将军,他们分兵了。”
“他们开始扎营了。”
斥候的情报,不断传回后山。
林远听着,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
“鱼,上钩了。”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
三百多匹神骏的北地战马,已经被追风营的士兵们套上了缰绳。
虽然还有些焦躁不安,但已经基本被控制住。
而那些降兵,也已经将第一批最重要的物资,搬到了指定地点。
“殿下,霍将军!”林远下令。
“让羽林卫的弟兄们,立刻换上我们自己的衣服,一人双马,带上能带的铁料,从西侧小路,先行撤退!”
“张猛!”
“在!”
“你带山匪,还有五十名追风营的老兵,一人一马,带上干粮和缴获的兵器,从东侧小路撤!”
“我们兵分两路!”
“一个时辰后,在地图上标注的‘青羊峪’汇合!”
“那我呢?”赵衡问道。
“殿下,你跟我走。”林远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我们,还有最后一场戏,要演给那位魏将军看。”
命令被迅速执行。
两支刚刚装备了战马的队伍,如同两条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山脉的阴影中。
山坡上,只剩下了林远和赵衡,钱峰和他麾下的几十名斥候,以及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人质,陈敬中。
“将军,我们还不走?”赵衡看着远处已经亮起连绵营火的敌军大营,心中有些不安。
“走?”林远笑了。
“好戏才刚刚开场,怎么能走?”
他看了一眼仓库中央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堆。
“殿下,你觉得,这火,够大吗?”
赵衡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林远没有解释。
他对着黑暗中,打了个手势。
片刻后。
“轰!”
“轰!轰!轰!”
百丈仓的四面八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冲起了数十道新的火光!
那些堆放在仓库各处的桐油桶,被预先埋伏好的斥候们,同时点燃!
整个百丈仓,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真正的火海!
火光,将半个夜空,都映照成了血红色!
“走!”
林远不再停留,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马。
他一把将陈敬中从地上拽起来,扔到自己身前的马鞍上,然后双腿一夹马腹。
黑马长嘶一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下了山坡,消失在崎岖的山道中。
赵衡和钱峰等人,立刻催马跟上。
……
“不好!将军!他们放火了!”
魏征在大营中,看到那片瞬间燃起的火海,瞳孔猛地一缩。
他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快!全军突击!救人!”
他嘶吼着下令。
可已经晚了。
当三千铁骑手忙脚乱地冲到百丈仓前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吞噬一切的火海,和高达数百度的灼人热浪。
根本无法靠近。
“陈大人!陈大人!”
魏征声嘶力竭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木材燃烧爆裂的“噼啪”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陈敬中死了。
百丈仓,被烧了。
他魏征,将要面对的,是陈首辅雷霆万钧的怒火。
就在魏征心丧若死,呆立在火海前时。
一名负责包抄后山的校尉,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哭腔。
“将军!不好了!”
“后山……后山也空了!”
“那帮叛匪,他们……他们跑了!”
“什么?”魏征猛地回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他们往哪里跑了?”
“不……不知道……”那校尉快哭了,“他们分兵了,马蹄印有好几个方向,山路复杂,我们……我们追不上啊!”
魏征的身体,晃了晃。
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耍了。
从头到尾,都被耍了。
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上屋抽梯,瞒天过海……
对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结果,他只是对方棋盘上,一颗被算计得死死的棋子。
“噗!”
一口鲜血,从魏征口中喷出。
他指着那片火海,指着那片黑暗的山脉,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屈辱和愤怒的咆哮。
“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