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耳际。
马蹄踏碎了山间的寂静,蹄声急促,如同擂响在午夜的战鼓。
赵衡伏在马背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了出来。
他从未试过如此亡命的奔逃。
身后,是映红了半边夜空的火海。
那火光,像一只巨大的、燃烧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将军,我们……我们真的甩掉他们了?”赵衡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飘。
“甩掉?”
林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单手控马,另一只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将陈家的财神爷陈敬中横在马鞍上。
“殿下,我们不是在逃。”
“我们是在狩猎。”
赵衡一愣。
他看着林远在夜色中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魏征是条老狐狸,他现在一定以为,我们被他吓破了胆,正分头鼠窜。”
“他会把网撒开,一寸寸地搜山,以为我们是网里的鱼。”
“但他不知道,我们已经不是鱼了。”
林远勒住缰绳,在一处山顶停下。
他回头,看向赵衡,火光在他的眼眸深处跳动。
“我们是鹰。”
“现在,我们飞到了天上,在看他这张漏洞百出的网。”
赵衡的心脏,被这几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远处那片火海,看着火海周围,那些如同蝼蚁般调动的晋阳卫大军。
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从心底涌起。
是啊。
他们不再是猎物了。
“你……你们……不得好死……”
被扔在地上的陈敬中,终于从颠簸中缓过气来,他看着林远,眼中充满了怨毒。
林远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
“陈管事,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活得久一点。”
“我呸!”陈敬中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陈家,与大周同戚!你们这群乱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是吗?”林远笑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从陈|武身上缴获的晋阳布防图。
“陈管事,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敬中看到那张图,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陈家的绝密!
“这张图,现在在我手上。”
“你主管陈家北地所有生意,我想,你一定知道,除了百丈仓,哪里还有更好玩的地方。”
“比如,另一个钱袋子?或者,某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林远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
陈敬中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价值,不是他的命。
而是他脑子里的秘密。
林远看到他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聊。”
他没再逼问,只是重新将陈敬中扔上马背。
“走,去青羊峪。”
“我们的新军,还在等着他们的主帅。”
一炷香后,青羊峪。
山谷里,火把通明。
三百多匹神骏的战马,被聚集在一起,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热气。
新得的战马,让所有人都兴奋异常。
但山谷里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一边,是以张猛为首的追风营和山匪。
他们围着篝火,大口吃着缴获的肉干,大声吹嘘着刚才的战功,一个个眉飞色舞,形骸放浪。
另一边,是以霍启为首的羽林卫。
他们默默地擦拭着兵器,整理着盔甲,眼神复杂。
他们刚刚用最不光彩的方式,屠杀了一群毫无防备的同袍。
胜利的喜悦,被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
“他娘的,那帮京城来的小白脸,装什么蒜!”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山匪,指着霍启那边,醉醺醺地骂道。
“杀了几个官兵,就哭丧着脸,跟死了爹一样!”
“就是!要不是我们,他们现在还在山里啃树皮呢!”
山匪们一阵哄笑。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羽林卫士兵的耳朵里。
“你说什么!”
一个年轻的羽林卫士兵,涨红了脸,猛地站了起来。
“我们是殿下亲军!岂容你们这群贼寇羞辱!”
“哟呵?还敢还嘴?”
那山匪扔掉手里的骨头,拎着一把刀就站了起来。
“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
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盟友,转眼间,就要刀兵相向。
霍启脸色铁青,正要上前呵斥。
“都住手!”
一个清朗,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赵衡。
他从山谷口,大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而是径直走到了两拨人的中间。
他看着那个挑事的山匪,又看了看那个满脸不忿的羽林卫。
“你们的刀,是用来砍敌人的。”
“不是用来指着自己兄弟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来自不同的地方。”
“你们当中,有殿前司的羽林卫,有百战余生的北境锐士,也有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
“但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一个名字。”
赵衡的声音,陡然拔高。
“讨贼军!”
“我们的敌人,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盘踞晋阳,通敌卖国,祸乱朝纲的国贼,陈家!”
他指着那些缴获的战马,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铁料。
“这些,都是我们用命换来的!”
“是我们砍下敌人的脑袋,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
“这些,是我们的荣耀!不是我们内斗的资本!”
“从今天起,谁再敢挑起内讧,无论是谁,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赵衡的目光,如电一般扫过全场。
那目光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杀伐果决。
那个山匪,和那个羽林卫士兵,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收起了兵器。
张猛和霍启,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赵衡。
他们没想到,这位一直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太子,已经能在这样的场面下,独当一面。
林远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玉不琢,不成器。
这位太子殿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打磨成一块真正的帝王之玉。
“很好。”
林远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里,有敬畏,有恐惧,也有狂热。
“殿下说得对。”
“从现在起,我们是一个整体。”
林远走到那堆积如山的铁料前,拔出佩刀,随手一劈。
“锵!”
一块铁锭,被他生生劈开一道口子。
“这些铁,很快,就会变成你们手里更锋利的刀。”
他又指向那些战马。
“这些马,很快,就会让你们成为来去如风的铁骑。”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杀过多少人,立过多少功。”
“在这里,只看一样东西。”
林远举起手中的刀。
“军功。”
“杀一个敌人,赏银一两!”
“夺一面帅旗,赏银百两,官升一级!”
“谁能取下陈家核心人物的脑袋,赏银万两,封妻荫子!”
简单,粗暴,却有效到了极点。
所有士兵的眼睛,都红了。
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金钱,官职,荣耀。
这是乱世之中,对一群亡命徒,最致命的诱惑。
“张猛!”
“在!”
“从今日起,成立‘破阵营’!以原追风营为骨干,挑选三百名骑术精湛的弟兄,由你统领!你们,就是我们这支军队的刀尖!”
张猛闻言大喜,挺胸大吼:“末将遵命!”
“霍启!”
“末将在!”
“你统领原羽林卫和剩下所有步卒,为‘神机营’!你们,是我们这支军队的坚盾!”
霍启心中一震,也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一赏,一罚,一番话,一次整编。
林远用最快的速度,将这支成分复杂的乌合之众,初步捏合成了一支有目标,有欲望,有规矩的军队。
……
夜色更深。
山谷一处临时的营帐内,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
林远,赵衡,霍启,张猛,钱峰,石温,围坐在一起。
那张缴获的晋阳布防图,摊在中间。
“下一步,我们怎么办?”霍启首先开口。
“我们现在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依末将看,可以找一处险要之地,休整几日,再图晋阳。”
他还是稳妥的老想法。
“休整?”张猛哼了一声,“现在是陈家最乱的时候,魏征那老小子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肯定焦头烂额。我们不趁他病要他命,还等他缓过劲来?”
“我同意张将军的看法。”赵衡开口了,“兵贵神速,我们必须保持压力。”
霍启看了太子一眼,没再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远。
林远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轻轻敲了敲。
“飞狐口。”
霍启和石温看到这个地名,都是脸色一变。
“将军,不可!”霍启失声道,“飞狐口是晋阳东北方向最重要的关隘!驻兵超过三千!还有重型床弩!我们这点人去打,和送死无异!”
“谁说我们要去打了?”林远反问。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陈敬中。
陈敬中被钱峰用刀架着脖子,面如死灰。
“陈管事,我听说,飞狐口守将吴承嗣,跟你有些过节?”林远淡淡地问。
陈敬中身体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我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林远笑了笑,“我听说,吴将军的独子,三年前在晋阳城,因为冲撞了陈|武的马,被活活打死。”
“而你,为了平息吴将军的怒火,送了他三千两黄金。”
“我还听说,吴将军拿着这笔钱,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在飞狐口,私下招兵买马,还倒卖军械,似乎……是在准备着什么。”
林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砸在陈敬中心上。
他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这些,都是陈家内部最隐秘的事情,这个魔鬼,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
“吴承嗣恨陈家入骨,但他势单力薄,不敢反抗。”林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贪财,是因为他要养兵。”
“他隐忍,是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林远的目光,落在了赵衡身上,“机会来了。”
营帐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林远这个大胆到疯狂的计划,惊得说不出话来。
策反一座重兵把守的雄关?
这是何等的魄力!
“派谁去?”霍启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个人,必须能言善辩,胆大心细,还要能镇住吴承嗣那样的枭雄。”
所有人的目光,在营帐里转了一圈。
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畏畏缩缩的商人,石温身上。
石温“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
“将军!殿下!饶命啊!小人……小人就是个做生意的,哪里担得起这个重任啊!”
他吓得快要尿出来了。
去策反一地守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林远看着他,正要说话。
营帐的帘子,突然被掀开。
钱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将军,我们抓到了魏征派出的信使。”
“他不是去晋阳求援的。”
钱峰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信,递到林远面前。
“他要去的地方,是北边的瓦剌大营。”
林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扯开火漆,抽出信纸,迅速扫了一眼。
片刻后,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夹杂着冰冷杀意的震惊。
他将信,递给了赵衡。
赵衡疑惑地接过,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行字。
“太子在此,速来擒王。事成之后,晋阳为界,南北分治。”
落款,是陈家家主,当朝首辅,陈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