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火盆里的木炭发出“毕剥”的轻响。
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音。
死寂。
一封信,像一块万载寒冰,冻结了帐内所有的时间和空气。
赵衡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指却感觉有千钧之重。
他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愤怒。
“晋阳为界,南北分治……”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行字又念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朽木。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进他的骨髓。
他看到了尸横遍野,看到了国土沦丧。
他看到了异族的铁蹄,在他赵氏的江山上肆意践踏。
他看到了他的父皇,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在金銮殿上,被一个姓陈的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国贼!
这已经不是权臣,不是奸佞。
这是国贼!
“呵……”赵衡忽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冰冷和悲凉。
“呵呵……哈哈哈哈!”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霍启和张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癫狂吓了一跳,都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殿下!”
赵衡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低头,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少年青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团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噗!”
他手中的信纸,被瞬间捏成了一团齑粉。
“传孤的命令。”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个清朗的少年音。
它变得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从地狱深处淬炼而出的,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从即刻起,讨贼军,更名靖难军。”
“孤,赵衡,以大周储君之名,在此立誓。”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北方。
“不诛国贼陈易,誓不还朝!”
“不复河山一统,誓不为人!”
掷地有声。
字字泣血。
霍启身体剧震,他看着眼前的太子,仿佛看到了太|祖皇帝当年起兵时的影子。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羽林卫,愿为殿下效死!”
张猛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将手中的环首刀重重往地上一插。
“俺也一样!杀他娘的国贼!”
钱峰和石温也跪了下去。
营帐内,只有林远还站着。
他看着那个在烈火中完成蜕变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屠龙,必先有屠龙之志。
赵衡,终于找到了他的“志”。
“殿下。”林远开口,打破了这肃杀的气氛。
“志向可嘉,但我们现在,连龙的鳞片都摸不到。”
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当务之急,还是飞狐口。”
赵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他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地图上。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看的是一场复仇的棋局。
那么现在,他看的,是整个天下的江山。
“林将军,你的意思是,用这封信,去策反吴承嗣?”赵衡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一种可怕的冷静。
“没错。”林远点头,“之前,我们只有他和陈家的私怨作为筹码,胜算不过五成。”
“但现在,”林远拿起那封信的残骸,“我们有了大义。”
“吴承嗣再恨陈家,他也是大周的将军。勾结外族,分裂国土,这是任何一个还有血性的军人都无法容忍的底线。”
“这封信,就是压垮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稻草。”
“好!”赵衡一拍桌子,“派谁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已经瘫软如泥,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商人,石温身上。
石温“嗷”的一声,差点昏过去。
“殿下!将军!饶命啊!小人……小人真的不行啊!”
他抱着林远的大腿,哭得涕泗横流。
“让小人去飞狐口,跟让一只鸡去给老虎送信有什么区别?吴将军他……他会把小人生吞活剥了的!”
“废物!”张猛不屑地骂了一句。
林远皱了皱眉,正要说话。
“我去。”
一个坚定的声音,从主座上传来。
营帐内,瞬间再次安静。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赵衡。
“殿下,万万不可!”霍启第一个跳了起来,脸色惨白。
“您是万金之躯,是我们的主心骨!岂能亲身犯险!”
“是啊殿下!”张猛也急了,“那飞狐口是龙潭虎穴!吴承嗣那家伙是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万一他也是陈家的死忠,您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他不是。”赵衡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看着地图,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一个能为了给儿子报仇,隐忍三年,私下招兵买马的人,绝不会是陈家的死忠。”
“他是一头潜伏的狼,他在等机会。”
“而现在,天下没有比我更大的机会了。”
赵衡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
“派一个信使去,他凭什么相信?派一位将军去,份量依然不够。”
“他要赌上整个飞狐口数千将士的身家性命,他要赌上他吴氏满门的未来。”
“这样的豪赌,只有我这个大周太子,亲临城下,才有资格,坐上他的赌桌。”
一番话,让霍启和张猛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发现,他们眼前的太子,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们出谋划策的少年了。
他有了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决断。
这让他们感到欣慰,更感到恐惧。
“可是,太危险了!”霍启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万一……万一有任何差池,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没有万一。”
一直沉默的林远,终于开口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林远走到赵衡面前,与他对视。
“殿下,您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赵衡点头,眼神坚定。
“好。”林远吐出一个字。
“将军!”霍启和张猛同时惊呼。
林远抬手,制止了他们。
“殿下说得对。”
“有些事,只有他能做。”
“有些份量,也只有他给得起。”
他看着赵衡,就像一个严苛的老师,在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我可以同意您去。”
“但我有两个条件。”
“将军请讲。”
“第一,您不能以太子的身份去。您得换上普通斥候的衣服,混在使节的队伍里。您是我们的底牌,不能一开始就亮出来。”
“第二,”林远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钱峰,“钱峰,必须跟您一起去。他不止是您的护卫,也是……最后的保险。”
最后四个字,林远说得很轻,但帐内的所有人都听懂了。
如果事情有变,钱峰的任务,就是在太子被俘之前,结束他的一切。
赵衡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坦然点头。
“好。”
他知道,这是帝王之路,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那谁当使节?”张猛挠了挠头,“总得有个人去跟吴承嗣说话吧?”
林远笑了。
他走到那个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陈敬中面前,一脚踢了踢他。
“陈管事,这个使节,就由你来当,如何?”
“我?”陈敬中猛地抬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没错。”林远的笑容,在他看来,比魔鬼还要可怕。
“你,陈家的财神爷,亲自登门。这个份量,足够让吴承嗣见你一面了。”
“至于见到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林远拍了拍他的脸。
“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
……
计划,就这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定了下来。
赵衡和钱峰,换上了最不起眼的斥候皮甲。
陈敬中也被迫换上了一身使者的锦袍,只是那张脸,比死了爹还难看。
林远又挑选了十名最精悍的追风营老兵,作为仪仗。
一行十三人,准备在天亮之后,就动身出发。
就在他们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
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张猛的怒吼。
“他娘的!给老子滚开!谁敢拦我!”
林远眉头一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只见张猛正双目赤红地,揪着一个年轻士兵的衣领,那士兵,正是之前负责看守陈敬中那几人之一。
士兵的脸上,满是恐惧和委屈。
“将军!怎么回事?”林远沉声问道。
“将军!你来的正好!”张猛看到林远,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指着那士兵,怒吼道。
“这小子!刚才负责给陈敬中那狗东西送饭!”
“我他娘的看他半天没回来,过去一看,好家伙!”
张猛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空如也的食盒。
“饭菜里,被下了毒!”
“什么?”
帐内的霍启和赵衡闻言大惊,立刻冲了出来。
“陈敬中呢?”霍启急问。
“死了!”张猛一脚踹在地上,“口鼻流血,身体都僵了!妈的!老子就说,这狗东西留着是个祸害!”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都懵了。
陈敬中死了?
那他们去飞狐口的计划,岂不是还没开始,就破产了?
没有陈敬中这个“敲门砖”,他们连吴承嗣的面都见不到!
“不是我!将军!真的不是我下的毒!”那年轻士兵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我就是去送个饭,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放屁!”张猛怒道,“不是你还有谁!就你接触过他!”
林远没有说话。
他走到那具已经被抬出来的,陈敬中的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检查。
尸体七窍流血,指甲发黑,是典型的中毒症状。
他掰开陈敬中的嘴,一股杏仁的苦味传来。
是剧毒的牵机药。
林远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
他看到了那个空食盒,看到了那个吓傻了的士兵,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堆刚刚清理出来的,从百丈仓缴获的杂物上。
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装着胭脂水粉的锦盒。
是从陈敬中那辆豪华马车上搜出来的。
林远走过去,拿起那个锦盒,打开闻了闻。
一股熟悉的,混杂在浓郁香气下的,淡淡的苦杏仁味。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毒,不是他下的。”林远指了指那个还在磕头的士兵。
“那是谁?”张猛瞪着眼。
“是他自己。”林远淡淡地说道。
“他自己?”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错。”林远举起那个锦盒,“毒,一直藏在他的胭脂里。他是陈家的财神爷,也是陈家最核心的秘密。他知道自己一旦落到我们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他早就准备好了后路。”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也知道我们迟早会从他嘴里撬出东西。”
“所以,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来保守秘密。”
林远看着陈敬中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
“对自己都这么狠。”
这个推论,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那……那现在怎么办?”霍启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陈敬中死了,我们还怎么去飞狐口?”
计划,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山谷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赵衡的拳头,死死攥紧。
难道,他第一次下定的决心,就要以这样一种窝囊的方式,宣告失败吗?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绝望的时候。
林远却笑了。
“谁说,他死了,我们就去不了了?”
他走到陈敬中的尸体旁,看着那张已经开始发青的脸。
“一个活着的陈敬中,是敲门砖。”
“一个死了的陈敬中……”
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是一份送给吴将军的,投名状。”
他转过身,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
“传令下去。”
“把陈敬中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用最好的锦盒装好。”
“再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材。”
“我们去飞狐口,不是去做使节。”
“我们去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