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风,仿佛都被林远那句话冻结了。
吊丧?
霍启的瞳孔收缩成一个针尖。
他看着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又看向林远,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年轻人的心思,比太行山最深处的悬崖还要幽暗,还要深不见底。
“将军……这……”霍启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带着一颗人头去吊丧?吴承嗣……他会杀了我们的!”
“他为什么要杀我们?”林远反问。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帮他杀了他的仇人,还把仇人的脑袋,恭恭敬敬地送上门。”
“他应该感谢我们才对。”
这番歪理,让霍启彻底说不出话来。
张猛却兴奋地一拍大腿,他那张浴血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妙!他娘的真是妙!”
“吴承嗣不是恨陈家吗?咱们就把陈家财神爷的脑袋送过去!”
“这份礼,够重!我喜欢!”
赵衡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从林远的脸上,移到了陈敬中那张已经开始发青的脸上。
他的心中,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
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林远是对的。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棋局里,仁慈和道义,是最无用的东西。
想要赢,就必须比敌人更狠,更不择手段。
“就这么办。”
赵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走上前,从一名追风营老兵腰间,拔出了他的环首刀。
霍启脸色大变。
“殿下,您……”
赵衡没有理他。
他走到陈敬中的尸体旁,深吸一口气,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们看着他们的大周储君,看着这个不久前还满口仁义道德的少年。
他要亲手,去斩下敌人的头颅。
“噗!”
刀光落下。
一颗头颅,应声滚落。
鲜血,溅了赵衡一身。
他没有躲,也没有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看着那双圆睁的、充满了惊恐和不甘的眼睛。
然后,他将手中的刀,还给了那个已经目瞪口呆的老兵。
“殿下,该您上座了。”
林远的声音,悠悠传来。
他指了指营帐的主位。
赵衡转过身,他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回了营帐。
他走过霍启身边,走过张猛身边。
最后,在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虎皮大椅上,缓缓坐下。
当他坐下的那一刻,他身上的血迹,仿佛都化作了一件猩红的王袍。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太子了。
他是靖难军的统|帅。
是这场屠龙之战中,真正的主角。
……
半个时辰后。
一支十三人的队伍,迎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离开了青羊峪。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口临时用上好木料打造的薄皮棺材,由两匹马拉着。
棺材里,是陈敬中的无头尸。
队伍的中间,是一个捧着锦盒的追风营老兵。
锦盒里,是陈敬中的头。
赵衡和钱峰,穿着最普通的斥候皮甲,混在队伍的最后。
他们沉默地骑在马上,像两道不起眼的影子。
没有人说话。
只有马蹄声,和棺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回响。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殿下,您后悔吗?”
钱峰的声音,如同鬼魅,在赵衡耳边响起。
赵衡目视前方,没有回头。
“后悔什么?”
“后悔……杀了他们。”钱峰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在关隘,在百丈仓,还有刚才。”
赵衡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挥刀时的触感。
“孤以前读史书,看到太|祖皇帝坑杀三万降卒,总觉得他太过残暴。”
“但现在,孤有些明白了。”
赵衡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当皇帝,不是请客吃饭。”
“有时候,杀一人,是为了活万人。”
“孤不后悔。”
钱峰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把刀,既可以为太子斩尽前路的一切荆棘。
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结束他的一切。
……
天色大亮。
一座雄关,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飞狐口。
它像一头匍匐在太行山脉中的巨兽,扼守着通往北方草原的咽喉。
高耸的城墙,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城楼上,旌旗招展,一个个小黑点般的士兵,在来回巡逻。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站住!”
一声暴喝,从关隘前传来。
一队约莫五十人的巡逻骑兵,迅速将赵衡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包围了起来。
为首的,是一名满脸横肉的校尉。
他看着那口诡异的棺材,和这群风尘仆仆的怪人,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你们是什么人?来飞狐口做什么?”
捧着锦盒的那名追风营老兵,催马上前一步。
他叫陈默,是林远亲自挑选的使者,一个在北境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能对着千军万马骂娘而面不改色的狠角色。
“我们,是来给吴将军,送礼的。”
陈默的声音,沙哑而平淡。
“送礼?”那校尉冷笑一声,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带着棺材来送礼?你们是来找死的吧!”
他身后的骑兵,都发出一阵哄笑。
“锵”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马刀。
“这口棺-材,就是礼物之一。”陈默不为所动,他拍了拍身后的锦盒。
“而这份,是主礼。”
那校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不是傻子。
他从这群人身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这股味道,只有在最残酷的战场上,才能沾染。
“你们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是谁,不重要。”陈默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那校尉。
“重要的是,我们带来的礼物,吴将军一定会喜欢。”
“你,只需要替我们,传一句话。”
“就说,故人来访,奉上陈敬中的人头,为吴将军的公子,聊表寸心。”
陈敬中!
吴将军的公子!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那校尉的耳边炸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陈敬中是谁,他当然知道,那是陈家在北地的财神爷,是他们这些边关将领,都要仰望的存在。
而吴将军的独子,三年前在晋阳被打死,更是整个飞狐口上下,无人不知,却无人敢提的禁忌!
现在,这群来历不明的人,竟然带着陈敬中的人头,说是来祭奠将军的公子?
这……这是捅破天了!
“你……你们……”那校尉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不知道该抓人,还是该立刻去禀报。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围。
“怎么?不敢去?”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还是说,你觉得,吴将军对他儿子的死,已经不在乎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那校尉的心里。
他咬了咬牙,对着身后的士兵吼道:
“把他们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然后,他一拨马头,朝着关隘的方向,狂奔而去。
……
飞狐口,将军府。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
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玄铁甲,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悍勇和煞气。
他就是飞狐口守将,吴承嗣。
他的下手边,坐着几名心腹将领。
其中一人,正是刚刚从魏征大营里,星夜兼程赶回来的副将,张松。
“将军,事情就是这样。”张松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魏征的三千铁骑,在百丈仓,全军覆没。”
“百丈仓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陈敬中……也死在了里面。”
“那伙叛军,只有不到千人,却神出鬼没,手段狠辣到了极点!他们的首领,叫林远,据说是太子身边的人。”
“太子?”吴承嗣的眉毛,第一次动了一下。
“是的,大周太子赵衡,就在那支叛军里。”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这个消息,比百丈仓被烧,还要震撼。
太子流落到了北地,还拉起了一支军队,公开和陈家叫板?
这是要变天了啊!
“那魏征呢?”吴承嗣沉声问道。
“魏征已经疯了。”张松苦笑一声,“他下了死命令,封锁所有关隘,在太行山里,拉网式搜捕。他还派了信使,去……去瓦剌大营求援。”
“什么?”
吴承嗣猛地站了起来,一股恐怖的气势,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他敢勾结瓦剌人?”
“将军息怒!”张松连忙道,“这是陈首辅的密令,说是……请瓦剌人来‘助剿’,事成之后,以晋阳为界,南北分治。”
“混账!”
吴承嗣一拳砸在面前的桌案上。
“轰!”
坚硬的铁木桌案,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
“陈易老贼!他要卖国!”
吴承嗣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惨死的儿子。
他想起了自己这三年的隐忍。
他等了三年,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将陈家连根拔起的机会!
他以为,他还要等很久。
没想到,机会,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自己送上了门。
就在这时。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