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的血,还未干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焦炭和烤肉混合的诡异气味,熏得人头晕脑胀。
赵衡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
士兵们正将一具具瓦剌人的尸体扔进焚尸坑,火光冲天,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忽明忽暗。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锦盒。
里面是魏征的头颅,由吴承嗣派人快马送来,作为他纳上的第一份投名状。
“殿下。”
林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衡没有回头,他依旧看着那片火海。
“林将军,孤在想,若我们败了,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被扔进坑里,烧成一堆无人认领的枯骨。”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茫然。
“会。”林远回答得简单直接。
“但我们不会败。”
赵衡终于回过头,他看着林远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为何?”
“因为殿下是龙,他们是蛇。”林远淡淡道。
“蛇,是吞不了龙的。”
这句话,让赵衡的心神猛地一震。
他看着林远,这个年轻人,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
一个时辰后。
吴承嗣率领着他的大军,抵达了马邑城下。
两支刚刚还在互相算计的军队,此刻,作为盟友,胜利会师。
马邑县衙大堂,被临时征用为议事厅。
所有核心将领,齐聚一堂。
林远、赵衡、霍启、张猛、钱峰。
吴承嗣和他麾下的副将张松,以及另外两名心腹校尉。
气氛,热烈中带着一丝微妙的紧张。
吴承嗣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主位上的赵衡身上。
这位年轻的太子,腰杆挺得笔直,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却比穿着龙袍时,更有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而在他身侧,那个叫林远的年轻人,安静地坐着,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古剑,不露锋芒,却无人敢小觑。
“殿下,林将军。”吴承嗣起身,抱拳一礼。
“魏征麾下两千三百骑,已尽数歼灭。降兵一千三百四十二人,已全部收缴兵械,就地看押。”
“我军伤亡七百余,缴获战马一千五百匹,粮草辎重无数。”
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让在场的将领们,呼吸急促了一分。
这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捷。
“吴将军辛苦了。”赵衡抬手,示意他坐下。
“将士们的抚恤,务必从优。降兵之中,有不愿再战者,可发给盘缠,令其归乡。”
吴承嗣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太子开口第一件事,竟是这个。
他看了一眼林远,发现对方并没有任何表示。
“殿下仁德。”吴承-嗣心中暗道,嘴上却应道:“末将遵命。”
“今日召集各位将军前来,是为商议下一步的方略。”赵衡的目光扫过全场。
“孤意已决,三日之后,兵发晋阳。”
话音刚落。
议事厅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吴承嗣麾下那名性如烈火的偏将,猛地站了起来。
他叫李敢,是吴承嗣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
“殿下!万万不可!”
李敢的声音,又急又响。
“晋阳是陈家老巢,城高池深,守军不下三万!我们这点人马,满打满算,不足五千,如何能攻下一座坚城?”
“这与以卵击石,何异?”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吴承嗣部将们的附和。
“是啊,殿下!李将军说得对!”
“我军刚刚经历大战,人困马乏,正该休养生息,整合降兵,再图后事。”
“晋阳城,我们迟早要打,但不该是现在!”
张猛一拍桌子,瞪着眼珠子就站了起来。
“放屁!”
他指着李敢的鼻子骂道。
“一群胆小鬼!仗都打赢了,还怕个鸟!”
“现在陈家在晋阳的兵力最是空虚,魏征和陈|武的主力都被咱们干掉了,城里就是一群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你说谁是胆小鬼!”李敢勃然大-怒,手按在了刀柄上。
“就说你!怎么着!”张猛寸步不让,也握住了刀。
“都住口!”
吴承嗣一声暴喝,制止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他狠狠瞪了李敢一眼,然后转向主位,对着赵衡和林远,沉声道:
“殿下,林将军。末将也以为,此时攻打晋阳,太过仓促。”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军兵力,尚不及守军五分之一,强攻,绝无胜算。”
“末将以为,我们当以马邑和飞狐口为根基,广积粮,高筑墙,操练兵马,静待天下有变。”
他的话,说得有理有据,是宿将谋国的老成之言。
一直沉默的霍启,也站了出来,抱拳道:
“殿下,吴将军所言甚是。我军新降的兵士太多,人心不稳,战力参差不齐。仓促进攻,一旦受挫,极易引发哗变。”
一时间,议事厅内,几乎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远身上。
他们知道,太子虽然是主帅,但真正拿主意的,是这个年轻人。
林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他没有看那些情绪激动的将领,而是看向赵衡。
“殿下,您觉得呢?”
赵衡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站了起来。
“孤知道,各位将军的担忧,都有道理。”
“但你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
“陈易在京城,权倾朝野。他得知魏征和瓦剌人全军覆没的消息,需要多久?”
“十天?还是半个月?”
“一旦他反应过来,他会怎么做?”
“他会立刻调动京营大军,甚至挟天子以令,号令天下兵马,前来围剿我们。”
“到那时,来的就不是三千魏征,而是三万,甚至三十万大军!”
“我们所谓的根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赵衡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个人。
“所以,我们不能等。”
“我们必须在陈易反应过来之前,在他调动的大军抵达之前,拿下晋阳!”
“拿下晋阳,我们才能真正地,在这北地站稳脚跟!才能将这面‘靖难’大旗,插遍大周的每一寸土地!”
一番话,振聋发聩。
吴承嗣和霍启等人,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困难,却忽略了背后那更大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危机。
林远看着赵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位太子,已经学会了用战略的眼光,去看待问题。
“殿下说得对。”林远放下了茶杯。
“我们是在跟陈易抢时间。”
“至于如何攻城……”
他笑了笑。
“谁说,我们要强攻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不强攻?那怎么打?
林远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各位将军请看。”
他指着地图上的晋阳城。
“晋阳城,有八门。其中,北门‘迎泽门’,是防守最严密,也是陈家嫡系部队驻守的核心。”
“但同时,它也是魏征大军,按计划应该回归的城门。”
“没错。”吴承嗣点头,“魏征出征,走的便是迎泽门。”
“那如果,”林远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一支穿着魏征军服,打着魏征帅旗的军队,出现在迎泽门下。他们声称大败叛军,俘虏了太子,前来献俘。你们说,守城的将领,会怎么做?”
议事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远。
假扮魏征的败军?
献俘?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疯狂了!
“这……这不可能!”李敢第一个叫了出来,“魏征全军覆没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回了晋阳!我们再去假扮,不是自投罗网吗?”
“消息,是怎么传回去的?”林远反问。
“自然是……是逃回去的散兵……”李敢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
落凤坡一战,吴承嗣和林远的骑兵,堵死了所有出口。
那是一场围歼战。
根本,没有散兵能逃出去。
“就算没有散兵,陈家在晋阳,难道没有其他的消息渠道吗?”吴承嗣皱眉道。
“有。”林远点头,“但他们得到的消息,只会是——魏征大军,在落凤坡,与叛军主力,陷入苦战。”
“在我们拿下马邑,全歼瓦剌人之后,我已经派钱峰的人,在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通往晋阳的道路。”
“同时,我也放了几个‘舌头’回去。”
“他们会告诉晋阳城里的人,魏征将军虽遭遇埋伏,但主力尚存,正在与叛军主力鏖战。而瓦剌人的援军,也已抵达,正从北面包抄叛军后路。”
林远的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所以,现在晋阳城里的人,他们以为的,是我们腹背受敌,即将被全歼。”
“他们正在城里,备好庆功酒,等着魏征将军和瓦剌勇士,凯旋归来。”
一番话,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这个年轻人,他算计的,不止是战场上的敌人。
他连人心,舆论,情报,所有的一切,都算计进去了。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整个北地,都是他的棋盘。
“所以,我们的计划是。”林远的手指,重重敲在“迎泽门”上。
“由吴将军,亲率三千精锐,换上魏征败兵的军服,打着魏征的帅旗,押送着由殿下假扮的‘俘虏’,前往迎泽门。”
“只要能骗开城门,控制住城门洞。”
“我,将率领我们所有的骑兵,一千五百骑,从后方直插而入,一举拿下晋阳内城!”
“届时,霍将军率领步卒主力,控制外城,清剿残敌。”
“此计,名为,借尸还魂,暗度陈仓!”
整个计划,天马行空,却又环环相扣,找不到一丝破绽。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许久。
吴承嗣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看着林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敬畏,有恐惧,也有一丝狂热。
他知道,自己跟了这辈子,最不能招惹,也最值得追随的人。
“好!”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林远,对着赵衡,单膝跪地。
“末将,愿为殿下,为将军,做马前卒!”
“末将愿往!”李敢和其他将领,也反应了过来,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他们的脸上,再无半分质疑,只剩下被点燃的,对军功和胜利的渴望。
赵衡看着跪倒一片的将领,心中豪情万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才真正地,拧成了一股绳。
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铁血洪流。
……
就在整个计划敲定,所有人都开始摩拳擦掌,准备行动的时候。
一名斥候,神色慌张地,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堂。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报——!!”
“殿下!将军!不好了!”
“晋阳……晋阳急报!”
斥候将一封用羽毛加急的密信,呈了上来。
林远接过,拆开一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怎么了?”赵衡急问。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将信,递给了他。
赵衡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陈家三子,陈玄,已于昨日,率领神策军‘天狼营’三千铁骑,抵达晋阳。”
“现已全面接管晋阳防务。”
陈玄!
神策军!天狼营!
这几个字,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神策军,是拱卫京师,只听从皇帝和陈家调遣的禁军。
而天狼营,更是神策军中的王牌,其战力,远在魏征的晋阳卫之上。
陈玄,陈易最宠爱的三儿子,以知兵而闻名,是陈家下一代里,最出色的将才。
他怎么会来?
还来得这么快?
“我们的计划……暴露了?”霍启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林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是冲着他爹的‘南北分治’来的。”
“陈易老谋深算,他一边派人联系瓦剌,一边,也派了自己最精锐的儿子和军队,前来‘监军’。”
“他谁都不信,他只信他自己。”
这个推论,让众人心中稍安,但随即又升起更大的忧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吴承嗣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陈玄接管了防务,我们的诈城之计,恐怕……”
恐怕行不通了。
一个谨慎多疑,又手握王牌的陈玄,绝不会像晋阳那些草包守将一样,轻易上当。
刚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林远。
他们想看看,这个神鬼莫测的年轻人,面对这种绝境,还能有什么办法。
林远看着地图,沉默了许久。
久到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突然,他笑了。
那笑容,在众人看来,竟有几分……兴奋?
“各位。”
他转过身,环视全场。
“原本,我只想请大家看一场攻城拔寨的戏。”
“现在看来,得加一场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场,城下斗智。”
“第二场,阵前屠龙。”
他看向赵衡,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殿下,您想不想在晋阳城下,在天下人面前,亲手斩下陈家这条‘天狼’的头?”
赵衡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林远,那股被压下去的血性,再次被点燃。
“想!”
“好。”林远一拍地图。
“那就改一改。”
“我们不去诈城了。”
“我们去叫阵。”
“用陈玄的人头,来祭我们靖难军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