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实质的死寂,压垮了破庙里最后一点摇曳的烛火。
秦军师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干。
他死死地盯着跪在林远面前的阿古达,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先是极致的震惊,然后是荒谬,最后化为一片混沌的疯狂。
他没去看林远。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那个他最信任的“影子”身上。
那个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一手喂养,一手训练,视作自己手脚延伸的阿古达。
“呵……”
一声干涩的,像是破风箱拉扯的笑声,从秦军师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他笑着弯下了腰,扶着冰冷的佛像,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整个破败的大殿,都在他病态的笑声中回响。
王冲握紧了刀柄,手心全是冷汗。
他见过战场上崩溃的士兵,见过被砍掉手脚还在咒骂的蛮子,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疯态。
那笑声里,没有喜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的绝望。
呼兰更是吓得瘫软在地,牙齿都在打颤。
这个把他二哥捧上云端,算计整个瓦剌的秦军师,疯了。
被眼前这个年轻的汉人将军,三言两语,逼疯了。
笑声戛然而止。
秦军师缓缓直起身,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眼神中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人般的平静。
他终于看向林远。
“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远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是图格?”秦军师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经质的探究,“不,图格是个蠢货,他身边的人也是。你不可能通过他知道我的计划。”
“是呼兰?”他又摇头,“更不可能,他来找巴图的消息,只有我和呼都,还有他自己那几个死掉的亲信知道。”
“那是……”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回阿古达身上,眼神里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痕。
“是你……是你背叛了我?”
阿古达依旧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一言不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为什么!”
秦军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
“我救了你的命!我给了你一切!你的家人,你的妹妹,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背叛我,他们都要死!”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林远终于开口了。
“你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秦军师所有的火焰。
“你错的,不是某一步棋,某一个环节。”
林远缓步上前,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秦军师的心脏上。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远停在他面前,隔着三步的距离。
“从你把人当成棋子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秦军师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把图格当成一条疯狗,却不知道狗也会怕死,也会为了活命,出卖一个根本不在乎它死活的主人。”
“你把呼兰当成诱饵,却不知道一个被逼到绝路,连亲哥哥都要杀他的王子,他的恨意,可以成为这世上最锋利的刀。”
林远侧过头,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瓦剌少年。
“你看,他现在,不就很好用么?”
呼兰的身体狠狠一颤。
秦军师的目光,顺着林远的视线看过去,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一个废物而已。”
“对,在你眼里,他是个废物。”林远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就像在你眼里,阿古达是一件工具,他的家人,是你拿捏他的筹码。”
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你有没有想过。”
“工具,会磨损。”
“筹码,会被人换掉。”
秦军师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地盯着林远。
林远向前踏出一步。
“你用他妹妹的性命威胁他,让他为你卖命。”
“而我,派人去瓦剌王庭,把你安插在他妹妹身边的眼线,全部杀光。”
“然后,把他的妹妹和家人,毫发无伤地,接回了大周。”
“就在你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候,他们正在关内的庄园里,吃着你一辈子都没吃过的热饭,穿着你一辈子都穿不起的丝绸。”
林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钢针,扎进秦军师的脑子里。
“你给他的,是死亡的威胁。”
“我给他的,是活下去的希望,和复仇的目标。”
林远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森然的嘲弄。
“秦先生,你告诉我。”
“他,该选谁?”
秦军师的身体剧烈地晃动起来,他扶着身后的佛像,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看着林远,又看着阿古达,眼神中的信念,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输在计谋上。
他是输在了人心上。
他自诩为操纵人心的棋手,却从未真正看懂过人心。
他看到的,只有利用,威胁,和交易。
而对方,看到的却是仇恨,希望,和救赎。
“你……你……”
秦军师指着林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口鲜血,猛地从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青色的长衫。
“噗——”
鲜血洒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朵妖艳的梅花。
“哈哈……哈哈哈哈!”
秦军师再次狂笑起来,笑声凄厉,状若疯魔。
“好!好一个林远!好一个大周将军!”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闪烁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你赢了!”
“但这盘棋,还没下完!”
“我死,你们也别想活!”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向身后那尊缺了头的佛像!
“轰隆——”
佛像的底座,发出一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
整个大殿,剧烈地摇晃起来。
头顶的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石块和瓦砾,如同雨点般砸落。
“将军!”
王冲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向林远扑去。
但有两道身影比他更快。
钱峰如同一只猎豹,瞬间出现在林远身侧,一把将他拽向门口的开阔地。
而一直跪在地上的阿古达,则像一支出弦的利箭,不退反进,扑向那即将倾倒的巨大佛像。
他不是要去救秦军师。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改变佛像倒塌的方向,为林远争取哪怕多一个呼吸的撤离时间!
“蠢货!”
林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怒意。
他根本不需要别人为他牺牲。
就在秦军师撞向佛像的瞬间,他的目光已经扫遍了整个大殿。
承重的梁柱,龟裂的墙壁,摇晃的屋顶。
一切结构的弱点,都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副清晰的地图。
他甚至没有去看头顶,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他反手抓住钱峰的手臂,借力一拧,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大殿左侧的破窗撞去。
那里,是整个结构最薄弱,也是最先会彻底坍塌的地方。
置之死地而后生。
“轰——”
巨大的佛像,夹杂着无数的碎石,轰然倒塌。
阿古达被一股巨力扫中,闷哼一声,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
而秦军师,则被自己亲手启动的机关,压在了佛像之下,只露出一只还在微微抽搐的手臂。
烟尘弥漫,遮蔽了一切。
“咳……咳咳……”
王冲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一边咳嗽一边大喊。
“将军!将军你没事吧!”
烟尘中,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林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色平静,仿佛刚刚经历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意外。
他毫发无伤。
在他身边,钱峰也站了起来,除了手臂被碎石划开一道口子,同样没有大碍。
林远没有理会王冲,径直走向那片废墟。
阿古达挣扎着从墙角爬起,吐出一口血沫,单膝跪地。
“主人……属下无能。”
“起来。”林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的人,命比石头硬,没那么容易死。”
他走到倒塌的佛像前,看着那只还在废墟外抽|动的手。
钱峰上前,几下搬开碎石,露出了秦军师的上半身。
他还没死。
胸口被一根断裂的横梁死死压住,嘴里不断涌出鲜血,进气多,出气少。
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林远,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为……为什么……”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你……为什么……会没事……”
他想不通,自己精心设计的同归于尽之策,为什么连对方的一根头发都没伤到。
林远蹲下身,与他对视。
“因为在你启动机关之前,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这样的人,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留的后路。”
“而你最大的后路,就是和你所有的敌人,同归于尽。”
林远的眼神,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
“一个只会用这种手段的棋手,也配……用计?”
“你……”
秦军师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
他被彻底击溃了。
从计谋,到人心,再到这最后的武力。
他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我……不甘心……”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赢了……但你……也输了……”
“那个……把我……送到草原的人……”
“他……他不会……放过你……”
“你拿走了……他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会……亲自下场……”
“你……等着……”
说完最后一句,他的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大殿里,重归寂静。
只剩下风从破洞里灌进来的呼啸声。
王冲走过来,看着秦军师的尸体,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搅动北境风云,让大周无数将士恨得咬牙切齿的毒士,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自己设计的陷阱里。
“将军,我们赢了。”王冲的声音有些嘶哑。
“赢了?”
林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看了一眼秦军师的尸体,又抬头望向庙外那片深沉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不。”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