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峰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林远,躬身一揖。
转身的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像刀。
十名斥候,如同十道融入夜色的鬼影,紧随其后。
没有命令。
没有言语。
他们像一群配合了千百次的狼,悄无声息地扑向那条通往山顶的字形小路。
王冲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看着那十一个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这是何等的疯狂!
用十一柄尖刀,去堵住一条两百头饿狼的退路!
“将军……他们……”王冲的声音干涩。
林远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混乱的松林。
“秦先生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惜命。”
林远的声音很轻,却像巨石投入王冲的心湖。
“他发现不对,第一个反应,不是冲下来拼命,而是派人下来探路。”
“他要确定,山下的是谁,有多少人,意图是什么。”
“他需要时间思考。”
林远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最擅长的,就是不给别人思考的时间。”
话音未落。
那条蜿蜒的山路上,突然爆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随即,是兵刃交击的清脆声响,和重物滚落山坡的闷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然后,重归死寂。
王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就在刚才,至少有七八道黑影从山顶冲下,他们动作迅捷,显然是秦军师的亲卫。
可他们刚走到第一个拐角,就被另一群更快的黑影吞噬了。
像热刀切进牛油,无声无息,干净利落。
钱峰和他的人,已经控制了那条路。
他们甚至没有让战斗的声响,持续超过三个呼吸。
山顶,那座破败的喇嘛庙里。
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文士,正站在一尊缺了头的佛像前,负手而立。
他便是秦军师。
他的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
刚才那三声鸟叫响起时,他心中便是一沉。
那不是他的人发出的信号。
音调,频率,都对。
但那股气,不对。
他的人,发出的声音会更沉,更稳,像是夜枭捕猎前的鸣叫。
而刚才那三声,尖锐,急促,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像是在说:我来了。
他立刻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一队亲卫下山查探。
可传回来的,只有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和彻底的死寂。
秦军师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庙宇的破窗前,向山下望去。
松林里,火光冲天,人声嘈杂。
他亲手训练的两百鹰卫,像一群无头苍蝇,在林间乱窜。
有的想冲上山来护驾,有的想冲下山去迎敌。
军官的喝骂声,士兵的呼喊声,乱成一锅粥。
他最引以为傲的影子部队,在这一刻,成了一个笑话。
就在这时,峡谷的出口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更为凄厉的喊杀声!
那声音如同山洪暴发,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瞬间淹没了一切。
有瓦剌人的惨叫,有战马的悲鸣,有兵刃砍碎骨头的声音。
秦军师的身体,微微一晃。
他知道,那是峡谷的出口。
敌人,不止一处。
他被包围了。
对方不仅用一个假信号搅乱了他的大军,还同时掐住了他的咽喉,斩断了他的后路。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杀局。
他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好手段……”
秦军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神中的惊疑,迅速被一种冰冷的疯狂所取代。
他想不通,对方是谁。
他更想不通,对方是如何洞悉他所有布置的。
从巴图,到呼兰,再到这鹰巢的秘密据点,以及这猫头鹰的联络暗号。
每一步,都被人算得死死的。
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他。
“将军。”
林远的声音,打破了王冲的震惊。
他转过头,看到林远已经翻身下马。
“我们,也该上山了。”
林远牵着马,缓步走向那条被鲜血染黑的山路。
王冲和那两名押着呼兰的士兵,连忙跟上。
呼兰已经彻底傻了。
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汉人将军,就像一个操纵鬼神的魔王。
他只是发出了三声鸟叫,就让秦军师引以为傲的精锐之师瞬间崩溃。
他只是派出了十一个人,就封死了一座山。
这是战争吗?
不,这是戏法。
一场用人命来表演的,血淋淋的戏法。
走上山路。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都是瓦剌鹰卫的装束。
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
或是咽喉,或是心口。
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钱峰和他的人,甚至没给他们留下全尸。
在拐角处,钱峰的身影如同雕像般伫立。
他身上,又多了几道新的血口,但他的眼神,平静如水。
看到林远,他微微点头。
“将军,路清干净了。”
林远嗯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留。
王冲跟在后面,看着钱峰和他身后那十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喉咙发干。
这些人,不是人。
是将军手中,最锋利,也最沉默的刀。
林远一行人,踏着尸体,一步步走向山顶。
越往上,风越大。
吹得破庙的窗户纸“呼啦啦”作响,像鬼魂的呜咽。
终于,他们站在了喇嘛庙的门前。
庙内,一片漆黑。
只有一道人影,背对着他们,站在月光下。
青衫,长发,身形清瘦。
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你来了。”
秦军师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回头。
仿佛身后站着的,不是索命的敌人,而是一个久违的故人。
林远没有走进大殿。
他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
“我在想,你究竟是谁。”
秦军师自顾自地说着。
“大周北境,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一号人物。”
“你懂兵法,更懂人心。”
“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草原上的狼王,都要狠。”
“你甚至……知道我的暗号。”
秦军师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却异常英俊的脸,只是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死死地盯着林ar远。
“告诉我,你是谁?”
林远笑了。
他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我是谁,不重要。”
林远淡淡说道。
“重要的是,你输了。”
秦军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输了。
这两个字,比任何刀剑都更加伤人。
他算计一生,自诩为棋手,将天下人都当成棋子。
可今天,他却成了别人棋盘上,一颗被吃掉的死子。
“我很好奇。”秦军-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的破绽,就是你太相信自己。”
林远缓步走进大殿,皮靴踩在满是灰尘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以为你布下天罗地网,却不知,你的网,从一开始,就漏了风。”
“你让图格去追杀巴图,却不知道,图格身边,早就有了我的人。”
“你引诱呼兰来枯树林,却不知道,你用来截杀他的鹰卫,他们的动向,也被我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点起狼烟,又熄灭狼烟,以为能扰乱我的判断,却不知道,那只是在为我指路。”
林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秦军师的脸上。
秦军师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引以为傲的计谋,在对方面前,就像孩童的把戏,被一层层无情地揭开。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的计划,天衣无缝……我的人,都是我最信任的……”
“信任?”
林远停下脚步,站在他三步之外。
“秦先生,你这样的人,也懂信任?”
林远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你把他们当成工具,当成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你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会真的对你忠心耿耿?”
秦军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远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大殿横梁上深沉的黑暗。
“你以为,你藏在暗处,就能掌控一切。”
“你以为,你的影子,会永远听命于你。”
林远的声音,突然变得幽冷。
“可你忘了。”
“当光消失的时候,影子,就会拥有自己的生命。”
“它会选择,站在更强大的光明一边。”
话音落下。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横梁上飘落,稳稳地站在了林远的身后。
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秦军师无比熟悉的眼睛。
那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影子部队的副统领,阿古达。
那个负责替他传递所有机密指令,负责替他清除所有障碍的,最忠诚的“影子”。
秦军师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
他指着阿古达,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
阿古达没有看他。
他只是对着林远,单膝跪下,用生硬的汉话,一字一句地说道。
“主人。”
“鹰巢两百一十三名鹰卫,已入陷阱。”
“峡谷外围,发现瓦剌援军三支,约八百人,已被张猛将军,全数歼灭。”
“秦贼,已是笼中之鸟。”
“请主人,发落。”
秦军师如遭雷击,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撞在了冰冷的佛像上。
他看着跪在林远面前的阿古达,又看了看门口面无表情的钱峰,和远处峡谷传来的,已经渐渐稀落的惨叫声。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天衣无缝的计策。
什么滴水不漏的布置。
从头到尾,他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可对方,早已站在了第十层,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的影子,出卖了他。
不。
从一开始,那影子,就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