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山川与河流一并吞噬。
追风营的火把尽数熄灭,五百骑兵化作一道沉默的暗流,无声地涌向北方那片连绵的山脉。
马蹄包裹着厚布,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肃杀之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将军。”
王冲催马赶上林远,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黑暗中的什么东西。
“黑灯瞎火,我们去哪找他?那片山脉连绵百里,他若存心躲藏,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远没有回头,马鞭向前一指。
“那就把海抽干。”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冲语塞。
他知道将军从不说空话,可这话里的意思,他想不明白。
怎么抽?拿什么抽?
林远勒住马,身后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停下。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王冲,落在队伍后方。
两名士兵押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那个被俘的瓦剌小王子,呼兰。
呼兰的嘴被堵着,眼中满是惊恐。
他不知道这群魔鬼一样的汉人,要带他去哪里。
林远对士兵使了个眼色。
堵住呼兰嘴的布团被扯下。
少年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剧烈咳嗽起来。
“你……”
他刚想开口叫骂,却对上了林远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呼兰王子。”林远开口,“想活吗?”
呼兰一愣,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想怎么样?”
“我给你一个选择。”林远的声音像淬了冰,“你的二哥呼都要杀你,你的父汗保不住你,你的大哥巴图已经成了一滩肉泥。在瓦剌,你已经是个死人。”
“死人,是没有价值的。”
林远俯身,凑到呼兰耳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但一个活着的,恨着呼都的王子,对我很有用。”
呼兰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听懂了。
这个汉人将军,在给他递一把刀。
一把捅向他二哥的刀。
“你帮我找到秦军师。”林ar远直起身,语气不容置疑,“我让你亲眼看着,呼都是怎么众叛亲离,一败涂地的。”
“然后,我会给你一支军队,让你回到瓦剌王庭。”
“至于你能拿回什么,那是你自己的本事。”
呼兰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恐惧,仇恨,还有一丝被压在最深处的野心,像毒草一样开始疯长。
他知道,这是与魔鬼的交易。
可他已经在地狱里了。
“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呼兰的声音都在颤抖。
林远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
“把他嘴堵上,带走。”
“不!”呼兰尖叫起来,“我说!我说!”
他怕了。
他怕林远连利用他的兴趣都失去。
那他就真的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不知道那个秦军师在哪!”呼兰急切地说道,“但我知道,我二哥有一处秘密营地,就在这片山里!”
“那是一座废弃的喇嘛庙,叫‘鹰巢’,是他少年时打猎的地方,只有他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
林远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
“带路。”
简单的两个字,决定了呼兰的命运,也决定了今夜这场追猎的方向。
***
队伍再次开拔。
呼兰骑在马上,被两名追风营的士兵夹在中间,成了这支暗夜之师的眼睛。
他指向西北方的一道山脊。
“翻过那座山,有一条峡谷,鹰巢就在峡谷深处。”
张猛凑到林远身边,低声问道:“将军,就这么信了这小子的话?万一他带我们进圈套怎么办?”
“他不敢。”林远淡淡说道,“他比我们更希望秦军师死。”
一个时辰后,队伍悄无声息地翻过山脊。
一道狭长幽深的峡谷,如同一道巨大的伤疤,横亘在众人面前。
风在峡谷中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将军,斥候回来了。”
钱峰从阴影中现身。
“峡谷入口二十里外,发现一处废弃的宿营地。”
“有陷阱。”
钱峰递过来一截被削断的绊马索。
“我们有三个弟兄受了轻伤。”
张猛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娘的,果然有诈!”
林远接过那截绊-马索,放在鼻尖闻了闻。
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马尿味。
“他很谨慎。”林远说道,“他想拖慢我们的速度。”
“不止。”钱峰又递过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干瘪的皮质水囊。
“这是在营地火堆的余烬里发现的。”
林远将水囊扔给一旁的呼兰。
呼兰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这是鹰卫的水囊。”他声音发干,“是我二哥的亲卫,他们用的水囊,皮子都是用狼油浸泡过的,可以防冻裂。”
“他们果然来过这里!”
呼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
他看到了一丝复仇的曙光。
“将军!”
王冲此时也从后方策马赶来。
他翻身下马,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惊异。
“审出来了!”
“那些被冲散的瓦剌溃兵,招了几个。”
“秦军师在瓦剌,除了图格,至少还暗中联络了三个千夫长!这些人,全都是在王庭不得志,或者与巴图有仇的。”
“他一直在暗中整合这些力量,准备在关键时刻,给呼都送上一份大礼。”
王冲喘了口气,说出了最重要的情-报。
“而且,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联络方式。”
“不是狼烟,不是号角。”
“是鸟叫。”
王-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一种只在夜间活动的猫头鹰的叫声。”
“一声长鸣,代表警戒。”
“两声短促,代表安全。”
“三声连续,是最高等级的召集令。听到这个声音,所有潜伏的人,都要立刻向指定地点集结。”
营地里,瞬间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熄灭的狼烟,根本不是秦军师在示弱,不是他在躲藏。
那是一个信号!
一个告诉他所有暗中部署的棋子,游戏规则改变了的信号!
他在收网。
他要把所有分散的力量,都聚集到自己身边。
林远抬起头,看向那片幽深的峡谷。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
一抹让王冲和张猛都感到脊背发凉的笑容。
“他以为他在召集部下。”
“可他不知道,他是在给我指路。”
“他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我。”
林远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将领。
“高进。”
“末将在!”
高进上前一步,眼中是嗜血的狂热。
“你带三百骑,封死峡谷的出口。”
林远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挖陷阱,设路障,用尽一切办法。”
“天亮之前,一只苍蝇,都不能从里面飞出来。”
“是!”
高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转身,带着他的三百饿狼,像幽灵一样消失在峡谷另一端的黑暗中。
“张猛。”
“在!”
“你带剩下的人,在峡谷外围布防。控制所有制高点。”
“若有任何瓦剌的援军靠近,不必请示。”
林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就地格杀。”
“末将遵命!”张猛的脸上,也浮现出狰狞的杀意。
转眼间,五百人的大队,只剩下林远,以及钱峰和他手下那不到二十名最精锐的斥候。
还有王冲,和那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呼兰。
王冲看着林远,喉咙发干。
“将军,我们……”
“我们去见见他。”
林远翻身上马。
“王冲,你跟着我。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兵不厌诈。”
他看了一眼呼兰。
“你也一起来。”
“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好二哥,是怎么输的。”
林远一夹马腹,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峡谷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
***
峡谷里,寂静无声。
只有风声和马蹄踩在碎石上的轻响。
越往里走,空气中的寒意就越重。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断壁残垣。
一座破败的喇嘛庙,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出现在众人眼前。
庙里,没有一丝火光。
死寂得像一座坟墓。
“就是这里。”呼兰的声音打着颤,“鹰巢。”
林远抬起手。
所有人立刻停下,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钱峰打了个手势,两名斥候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黑暗,向着喇嘛庙的两翼摸去。
林远看向王冲。
“如果你是秦军师,你会把两百精锐,藏在哪里?”
王冲看着眼前这座破庙,皱起了眉头。
“庙宇本身不大,藏不下两百人。后山……后山地势陡峭,是大片的松林,倒是个藏兵的好地方。”
林远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风声。
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王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判断错了?
这里只是一个空壳?
就在这时,林远突然伸出手,指向庙宇后方那片漆黑的松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在等。”
“等什么?”王冲不解。
“等我的三声鸟叫。”
林远说完,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学着猫头鹰的叫声,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三声鸣叫。
“咕——咕——咕——”
声音在寂静的峡谷中,传出很远。
王冲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将军疯了?!
这不是主动暴露自己吗!
这是在告诉对方,我来了!
呼兰更是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他以为林远是要悄悄潜入,搞刺杀。
谁能想到,他竟然用这种方式,直接敲响了对方的大门!
然而,更让王冲感到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林远发出鸟叫声之后。
那片死寂的松林里,突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先是一点,然后是十点,百点……
无数的火把,在林间亮起,如同黑夜里突然睁开的无数只眼睛。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从松林中传来。
一支队伍,正在快速集结。
他们被林远的三声鸟叫,从潜伏状态中,唤醒了。
“他……他们……”王冲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终于明白了。
将军根本不是要搞什么偷袭。
他是在用秦军师自己的命令,调动秦军师的兵!
他要让秦军师的兵,主动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暴露在他们面前!
林远看着那片越来越亮的松林,脸上的笑容更盛。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钱峰。
“看见那条上山的路了吗?”
钱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松林的左侧,有一条蜿蜒的Z字形小路,那是通往后山唯一的路径。
“看见了。”
“秦军师,一定就在路的尽头。”
林远的声音很轻。
“他现在,一定很困惑。”
“困惑为什么召集令会从山下传来。”
“他很快就会派人下来查探。”
林远收回目光,看向钱峰。
“给你十个人。”
“我要你,在半柱香之内,拿下那条路。”
“然后,把所有想从上面下来的人,都给我堵回去。”
钱峰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明白了将军的意图。
釜底抽薪!
将军用鸟叫把山林里的伏兵“搅”出来,让他们以为山下有变,自乱阵脚。
而真正的杀招,是趁着这个混乱的间隙,切断山顶与山下唯一的联系!
他要把秦军师,像拔钉子一样,从他的军队里,硬生生拔出来!
“将军……”钱峰的声音有些嘶哑,“那山上的……”
“那两百人,不用管。”
林远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耍了。”
“他们会冲下来。”
林远看向峡谷的出口方向,那里,高进的三百骑兵,已经张开了口袋。
“让他们跑。”
“跑得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