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峰一把扶住软倒下去的李默。
血腥气混杂着草药味,瞬间钻进鼻腔。
“军医!”
钱峰的声音嘶哑,抱着李默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王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快步上前,看着李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看向他身后那十个几乎人人带伤的斥候。
网破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冰锥,刺进在场每个将领的心里。
这意味着,将军的计策,失败了。
或者说,只成功了一半。
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只完成了一个残缺的计划,并且彻底暴露在了那个可怕的秦军师面前。
“两百人!他娘的!”张猛一拳砸在身边的兵器架上,发出刺耳的巨响,“那个秦军师,他到底藏了多少人!”
林远没有理会暴怒的张猛,也没有去看倒下的李默。
他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落在李默身后一名斥候的脸上。
那斥候的半边脸都被鲜血糊住,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从额头划到下巴,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说。”
林远只吐出一个字。
那斥-候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伤口的剧痛,用最快的语速汇报。
“我们沿河北上三十里,找到了枯树林。”
“林中有人接应,自称是呼兰王子的亲信。”
“李队……李默队长与他对上令牌,确认无误。”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后怕。
“就在我们准备动手的瞬间,林子外围,突然杀出另一支人马。”
“黑甲,弯刀,人数至少两百。”
“他们直接冲向了呼兰王子的卫队,动手狠辣,不留活口。呼兰王子那五十个亲卫,一个照面就被冲散了。”
王冲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是陷阱。
秦军师真正的杀招,是这两百名伏兵。
“他们……以为我们是图格的人。”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为首之人还向我们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一同绞杀呼兰。”
“李队长抓住这个空隙,下令不管其他人,直接抓捕呼兰本人。”
“我们冲进去,抢了人就走。那两百人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冲出了林子。”
“他们……很强。”斥候最后补充道,声音都在发颤,“我们的人,几乎都是在撤退的路上,被他们追上来砍伤的。”
“他们杀人,像切菜。”
营地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中局,计中计。
秦军师不仅要杀呼兰,还要借此机会,整合另一支潜伏的力量。
图格是饵,呼兰是饵,甚至连林远他们,都成了秦军师计划中,负责“惊鸟”的那根竹竿。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林远会偷梁换柱,派人假扮图格。
更没算到,这群假扮者,竟然敢在两百名伏兵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他们真正的目标。
林远缓步走到那个被捆成粽子的俘虏面前。
他伸出手,一把扯掉了对方嘴里的布团。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眼神却异常凶狠。
“你们是谁!”
少年一开口,就是带着生硬口音的汉话。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放了我!否则我父汗的大军,会把你们踏成肉泥!”
“呵,父汗?”
张猛冷笑一声,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按在少年的头顶。
“你那个好二哥,刚派人把你杀得像条狗,你还指望你爹来救你?”
“你胡说!”少年歇斯底里地吼道,身体剧烈挣扎起来,“我二哥怎么会杀我!是你们!是你们汉人搞的鬼!”
林远抬了抬手。
张猛立刻闭嘴,退到一旁。
林远蹲下身,与那少年平视。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呼兰王子。”
林远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少年的挣扎戛然而止。
“瓦剌大汗最不受宠的小儿子。”
“你想联手你大哥巴图,对抗你二哥呼都。”
“可惜,就在一个时辰前,你的大哥巴图,和他所有的亲卫,都死在了这条河里。”
“你的五十个亲卫,刚刚在枯树林,被屠杀殆尽。”
“而下令杀光他们所有人,并且也想杀了你的,正是你二哥最倚重的军师,秦先生。”
林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呼兰的心上。
少年的脸色,从愤怒,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不……不可能……”
他的嘴唇哆嗦着,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二哥……他不会的……”
“王位面前,没有兄弟。”林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以为你来找巴图是秘密?你的行踪,从一开始,就在秦军师的算计之中。”
“他让图格追杀巴图,是让你以为他后院起火。”
“他在河边点起狼烟,是引我在这里扎营,断掉巴图的退路。”
“而他真正的目的,是在枯树林设下埋伏,将你和你的‘盟友’,一网打尽。”
林远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你的大哥死了,你的亲信死光了,你自己也成了我的阶下囚。”
“告诉我,呼兰王子。”
“在这盘棋上,你还有什么用?”
呼兰彻底崩溃了。
他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颗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一颗用来送死的棋子。
“将军!”王冲看着这一幕,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我们虽然抓了呼兰,但李默他们被伏击,秦军师肯定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图格的人了!”
“我们的行踪,彻底暴露了!”
“不。”林远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暴露了。”
“是赢了。”
王冲愣住了。
“赢了?我们伤亡了近三十名最精锐的斥候,这……”
“三十人的伤亡,换来了什么?”林远打断他,反问道。
“换来了秦军师的一张底牌。”
林远的声音陡然变冷。
“一支两百人的影子部队,不属于瓦剌王庭,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只听他一人的命令。”
“他以为他藏得很好,但他今晚,为了杀一个无足轻重的呼兰,把这支力量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他露出了獠牙。”
林远转过身,目光扫过王冲和张猛。
“而我,抓住了能让他投鼠忌器的把柄。”
他的手,指向瘫在地上的呼兰。
王冲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瞬间明白了。
将军根本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也不在乎一时的伤亡。
他在用自己的兵,去换取对手的底牌!
他用李默等人的命,逼出了秦军师藏在暗处的私兵,同时,又抓住了呼兰这个可以搅动瓦剌内斗的关键人物。
“高进!”
林远突然开口。
“末将在!”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进,立刻上前一步。
“收拢你的部队,把伤员送回大营。天亮之前,我要你剩下的所有人,都能再次上马。”
高进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是!”
“王冲。”
“末将在。”
“审问俘虏。”林远说道,“不是他。”
他指了指呼兰。
“是那些被高进冲散的,巴图和图格的溃兵。下游的芦苇荡里,一定有活口。”
“我要知道,秦军师在瓦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朋友’。”
王冲心头一凛:“末将明白!”
“张猛。”
“在!”
“把所有战马集中起来,喂最好的料。我们今晚缴获的战马,足够我们全员换乘。”
张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将军放心!保证把马喂得比人都好!”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
整个营地,像一架沉寂的战争机器,再次轰然运转起来。
没有一个人质疑。
没有一个人询问。
所有人都明白,将军根本没打算停下来喘口气。
他要趁着夜色,趁着对方以为他们会舔舐伤口的时候,再捅出一刀!
林远下完命令,独自一人走回河岸边。
钱峰跟在他身后。
“将军,李默的伤……”
“死不了。”林远头也不回,“我的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从怀里,掏出那两半狼头令牌,在手心缓缓摩挲。
木质的令牌上,还沾着李默的血,温热,黏腻。
秦军师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
他会知道,枯树林里出现了一支神秘的第三方势力。
他会知道,他必杀的目标呼兰,落入了这支势力的手中。
他精心布置的连环计,彻底失控了。
一个愤怒而多疑的棋手,在发现棋盘被人掀翻之后,会做什么?
他会收回所有的棋子,躲进更深的黑暗里,重新审视一切。
就在这时。
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飞奔而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惊疑。
“将军!”
“北面山上的狼烟……”
斥候喘着粗气,指着远方那片漆黑的山脉轮廓。
“灭了。”
王冲和张猛的脸色,同时一变。
狼烟灭了。
这意味着,秦军师主动切断了联系。
那片作为“邀请”和“挑衅”的火光,消失了。
他在示威。
他在告诉林远,游戏暂停。你找不到我了。
“他怕了。”
林远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缓缓合上手掌,那两块粗糙的令牌,深深地硌进他的掌心。
一股刺痛传来。
“他以为,灭了火,我就找不到他了?”
林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睛里,却像是燃着两团幽冷的鬼火。
“他以为,他还能继续当那个躲在暗处的棋手?”
林远转过身,看向已经重新集结,散发着冰冷杀气的追风营。
“传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全军拔营。”
王冲一愣:“将军,我们去哪?”
林远抬起手,马鞭遥遥指向那片狼烟熄灭的,深沉的黑暗。
“他不敢来见我。”
“那我们,就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