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血腥气,吹过猩红的河面。
钱峰的心脏,随着林远最后那句话,重重一跳。
偷梁换柱。
反客为主。
将军的心,比这北境的冬夜还要冷,还要硬。
“末将,遵命。”
钱峰没有一丝犹豫,躬身领命。
他转身,大步走向那片尸骸遍地的修罗场。
王冲和张猛站在原地,看着林远的背影,喉咙发干。
“他娘的……”张猛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将军这是要把那个秦军师的根都给刨了啊。”
王冲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自己以前读过的所有兵书,在林远面前,都变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杀人,诛心。
将军不仅要杀秦军师的人,还要用他的人,去诛他的心。
***
钱峰的效率很高。
他很快找到了那具被踩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正是图格。
两名士兵面无表情地将尸体拖上岸,在冰冷的河水里冲洗干净。
血污褪去,露出那身还算完整的皮甲和千夫长的服饰。
钱-峰的目光,扫过身后一众精锐斥候。
他在寻找一张脸,一个身形。
一个可以披上这张人皮,走进黑暗里,替将军去赴一场死亡之约的影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士兵身上。
那人叫李默,沉默的默。
人如其名,平日里在军中几乎没有存在感,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
可钱峰知道,李默是全军最好的斥候之一。
他有狼一样的耐心,狐狸一样的嗅觉,还有石头一样的嘴巴。
“李默。”钱-峰开口。
“在。”李默出列,声音平淡。
钱峰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脱光,换上他的衣服。”
李默看了一眼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钱峰,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他一言不发地开始解自己的甲胄。
周围的士兵,看着这一幕,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在换衣服。
那是在披上一张死人的皮。
很快,李默穿戴整齐。
图格的皮甲穿在他身上,竟有七八分相似。
钱峰亲自上前,为他整理好每一个细节,又将那块狼头令牌塞进他怀里。
“将军有令。”
钱-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两块冰在摩擦。
“你带十人,沿河北上三十里,有一处枯树林。”
“对方应该在那里等你。”
“见到人,对上令牌,不用说话。”
钱峰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直接动手。”
“将军要活的。”
李默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手,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十名同样精悍的斥候,已经默默地牵过马,站在他身后。
他们是黑暗中的鬼魅。
林远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李默,而是看向他身后的十个人。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林远的声音很平静。
“保证他,能把人带回来。”
十名斥候身体一震,齐齐单膝跪地。
“愿为将军效死!”
林远摆了摆手。
“去吧。”
李默翻身上马,带着他身后的十个影子,没有回头,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
高进的营地,气氛压抑得像一座坟。
他没有管那些离开的斥候。
他正在处理自己的“家事”。
河边的战斗,他阵亡十九人,伤五十二人。
此刻,伤兵营里,哀嚎声此起彼伏。
一名军医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将军,我们……我们的金疮药不够了!”
高进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怎么会不够?”
“伤员太多,有几个弟兄伤得太重,普通的草药止不住血……”
高进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一眼那些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士兵。
他知道,再拖下去,这些人就算不死,也废了。
他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
片刻之后,他提着一个小包裹出来,扔给军医。
“用这个。”
军医打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是几瓶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几支吊命用的人参。
这是将军自己的私藏,是战场上保命的东西。
“将军,这……这太贵重了!”
“废话真多。”高进的声音冰冷,“人要是没了,这些东西留着给谁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
“告诉弟兄们,命是自己的,也是将军的。”
“谁要是敢死,我亲自去他家,把他爹的腿打断。”
军医身体一颤,不敢再多言,抱着药包匆匆跑了回去。
高-进环视着自己的营地。
他看到,那些没受伤的士兵,正沉默地擦拭着兵器,搬运着同袍的尸体。
他们的眼神,麻木,空洞,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
只有在看向他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混杂着畏惧与信服的复杂情绪。
高进知道,这一战,他打疼了他们。
也打醒了他们。
从今往后,这支先锋营,才算真正姓“林”。
***
夜,越来越深。
旷野上的风,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固的血腥味。
林远站在河岸边,像一尊雕像。
王冲在他身后,几次想开口,都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劝将军小心?
将军的每一步,都走在所有人的认知之外。
问将军下一步怎么办?
将军似乎永远只给出命令,从不解释。
“睡不着?”
林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王冲一愣,随即苦笑。
“末将……心里不踏实。”
“怕那个秦军师,还有后手?”
“是。”王冲老实承认,“此人行事,天马行空,诡异莫测。我们虽然赢了一阵,可总觉得,像是踩在他画好的线里。”
“线?”林远笑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
“他画了一条线,让我选,是踩左边,还是踩右边。”
林远看着手里的石子,淡淡说道。
“可他忘了,我也可以选择,不踩他的线。”
“我可以直接走到他面前,把他的笔折断,把他的纸撕碎。”
林远抬起头,看向北方那片黑暗。
“他以为他在钓鱼。”
“他把巴图当成鱼饵,把我当成那条会上钩的蠢鱼。”
“但他不知道,我不是鱼。”
林ar远手腕一抖,石子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漆黑的河水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我是那个,往整片池塘里下毒的人。”
王冲的心,狠狠一颤。
他看着林远平静的侧脸,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一名巡逻的士兵,押着一个被堵住嘴的瓦剌人,快步走了过来。
“将军!在下游芦苇荡里,抓到一个探子!”
林远转过身。
那名瓦剌探子看到林远,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他看到了河里的尸体,看到了那些如同魔鬼般的大周士兵。
他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林远走到他面前,伸手,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
“谁派你来的?”林远的声音很轻。
那探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远也不着急。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探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别怕。”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探子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汉话说得磕磕巴巴,带着浓重的口音。
“你是谁的人?”林远继续问。
“我……我是呼兰王子的信使……”探子颤抖着说。
呼兰王子?
王冲和张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困惑。
瓦剌大汗有三个儿子。
长子巴图,就是刚刚被高进剁成肉酱的那个。
次子呼都,传闻中最有希望继承汗位的那个,也是秦军师辅佐的人。
这个呼兰,是哪冒出来的?
“呼兰是谁?”林远问。
“是……是大汗最小的儿子,最……最不受宠的那个……”探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来给巴图王子送信的……呼兰王子约他,在……在前面的枯树林见面,商议联手……对抗呼都王子的事……”
探子的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了王冲的脑海。
他猛地看向林远。
枯树林!
那不正是李默他们去的方向吗!
秦军师的计策,竟然是连环计!
他让图格追杀巴图,是第一层。
他算到林远会在这里扎营,挡住巴图的去路,是第二层。
他真正的目的,是让图格,在枯树林,截杀前来与巴图会面的呼兰!
然后,再把这一切,嫁祸给林远!
到那时,林远不仅杀了巴图,还破坏了呼兰与巴图的联盟,等于同时得罪了瓦剌王庭里的两股势力。
而秦军师和他的主子呼都,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好毒的计!
好深的算计!
王冲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焦急地看向林远:“将军!李默他们有危险!我们中计了!”
林远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看着那名瘫软在地的信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呼兰王子,带了多少人?”
“不……不多……呼兰王子势弱,只……只带了五十个亲卫……”
林-远点了点头。
他挥了挥手。
“拖下去,让他睡个好觉。”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将那名已经快要吓晕过去的信使拖走。
“将军!”王冲急得快要跳起来,“我们得赶紧派人去支援李默!他们只有十一个人,对方可是有五十人!”
“而且,谁知道那个秦军师,有没有在枯树林,布置别的陷阱!”
林远转过身,重新看向那片黑暗。
他没有回答王冲的问题,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王冲,你知道一个优秀的猎人,在布下陷阱后,最喜欢做什么吗?”
王冲一愣。
“他会躲在远处,静静地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
林远的声音,幽幽传来。
“秦先生是个很自负的人,他设下这么精妙的连环计,不可能不亲自来看。”
“他现在,一定就躲在某个地方,看着枯树林的方-向,等着看一出好戏。”
“等着看我的棋子,和他自己的棋子,撞在一起,血流成河。”
王冲的心,沉了下去。
“那……那李默他们岂不是……”
“不。”林远打断他,“我派李默去,不是为了让他赢。”
“我是为了,让那位秦先生,看清楚一件事。”
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我要让他知道。”
“他的棋子,不听他的话了。”
“我要让他尝一尝,自己精心准备的毒酒,被人从背后灌进嘴里的滋味。”
“当他发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会做什么?”
王冲顺着林远的思路想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秦军师会亲自下场!
他会去枯树林,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远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呼兰,也不是图格的那些同党。
他真正要钓的鱼,是秦军师本人!
***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王冲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不知道李默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更不知道,那个神出鬼没的秦军师,会不会出现。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
不是大队人马的轰鸣,只有十几骑。
营地外围的暗哨,发出了安全的信号。
是李默他们回来了。
王冲精神一振,立刻迎了上去。
十几骑人影,从黑暗中浮现。
为首的,正是李默。
他身上的皮甲,多了几道狰狞的口子,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在往外渗着血。
他身后的一名斥候,背上背着一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人,那人嘴里塞着布团,还在“呜呜”地挣扎。
李默翻身下马,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他走到林远面前,单膝跪地。
他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件东西。
那是另一半狼头令牌。
两块令牌合在一起,花纹严丝合缝,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狰狞的狼头。
“将军……”
李默的声音,因为失血而虚弱不堪。
他抬起头,眼中却闪着一股骇人的光。
“我们抓到了一条鱼。”
他喘了口气,说出了让王冲心脏骤停的后半句话。
“但是,网破了。”
“对方……不止五十人。”
“枯树林里,还藏着另一支人马。”
“人数……至少两百。”
李默说完,身体一软,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