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移动。
像一条由腐肉和破铁组成的,肮脏的河流。
沉默,是这支军队唯一的基调。
没有交谈,没有口号,甚至没有因为伤痛而发出的呻吟。只有马蹄踏在泥土上的沉闷声响,甲胄摩擦的冰冷节拍,以及六百多个胸腔里,如同破旧风箱般,压抑而粗重的喘息。
王赫骑在马上,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他看着身边的士兵。
那些曾经鲜活的,会哭会笑的脸,此刻都变成了一张张麻木的面具。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走。但在那空洞的最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簇簇暗红色的,饥饿的火苗。
他们不再是人了。
王赫很清楚这一点。
从盘龙谷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再到平定关的血腥“进食”,他们已经蜕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一种以杀戮为生,追随神魔的,怪物。
他自己也是。
他能感觉到,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在渴望着鲜血的温度。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撕裂的快感。
他感到恐惧,又感到一种病态的,罪恶的亢奋。
他看向队伍最前方。
那个黑色的身影,像一座移动的山,沉默地,坚定地,引领着这支怪物大军,走向未知的命运。
只要那个身影还在。
他们就不会停下。
赵四像一头警惕的孤狼,在队伍的侧翼游弋。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遍遍刮过队伍里的每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士兵,因为大腿上的伤口发炎,高烧不止,身体一晃,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没有人理他。
队伍沉默地从他身边流过,仿佛他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赵四调转马头,来到他面前。
年轻士兵抬起头,烧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恐惧。
“赵……哥……”
他发出微弱的,如同蚊蚋的呻-吟。
赵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噗嗤。”
矛尖干净利落地刺穿了士兵的喉咙,终结了他的痛苦。
赵四拔出长矛,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血迹,一言不发,转身跟上了队伍。
这是规则。
神魔的军队里,不允许有弱者。
掉队,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成为被同类抛弃的,无用的废料。
就在这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远身侧。
是阿云。
她像一片融入风中的叶子,无声无息。
“前方三十里,虎口峡。”
阿云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有埋伏。”
“两千骑兵,分列两侧山壁,由都指挥佥事李谦率领。”
李谦。
王赫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张辅麾下的心腹悍将,以治军严明,擅用骑兵突袭而著称。
两千精锐骑兵,在虎口峡那样的狭窄地形设伏……
那是一个完美的,为他们这支疲惫之师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王赫和赵四同时看向林远,等待他的命令。
绕过去?还是……
林远勒住了马。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阿云报告的,不是一个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的绝境,而是一个路边的饭馆。
“前进。”
一个字。
简单,清晰,不容置疑。
王赫愣住了。
前进?
走进那个死亡陷阱里去?
“大人……”他忍不住开口,“虎口峡地势险要,我军将士疲惫,若是中了埋伏……”
林远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一种平静的,陈述事实的语气,打断了他。
“他们饿了。”
王赫瞬间噤声。
他明白了。
那不是陷阱。
那是食堂。
……
虎口峡。
山壁如削,怪石嶙峋,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李谦站在山崖之上,俯瞰着下方那条唯一的通道,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冷笑。
他身披亮银山文甲,手按着腰间的佩刀,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妄言挑战英国公的天威。”
他身边的副将恭维道:“将军神机妙算,在此设下天罗地网,那伙叛匪插翅难飞。”
李谦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沐家那个废物,三千精锐被七百残兵冲垮,简直是我大明军人的耻辱。”
“还有那个沐英,一把年纪,连个来路不明的妖人都收拾不了,反倒被打爆了什么意志分身,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傲慢。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皇帝,被些江湖把戏吓破了胆。”
“什么刀枪不入,什么瞬间愈合,不过是些障眼法,或是练了什么邪门的横练功夫罢了。”
“在本将的两千铁骑面前,任何妖术,都将被碾成齑粉。”
他对手中的这支骑兵,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们是跟随张辅,从漠北战场上杀出来的百战精锐,每一个都见过真正的血,屠过真正的神。
“传令下去。”
李谦眼中寒光一闪。
“等他们进了峡谷,不必留活口。”
“我要用他们的头颅,来洗刷沐家军留下的耻辱。”
“是!”
山壁之上,两千名骑兵悄无声息,人衔枚,马裹蹄,如同两千尊蓄势待发的杀戮雕像。
他们等待着。
等待着猎物,走进死亡的巨口。
……
林远的军队,来了。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迟疑,就那么径直地,走进了虎口峡。
山崖上,李谦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预想过对方会警觉,会绕路,甚至会派人前来试探。
他唯独没有想到。
对方会如此愚蠢,如此傲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蠢货。”
李谦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他猛地一挥手。
“放!”
一声令下。
早已准备多时的巨石,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两侧山壁滚落。
箭矢,如同黑色的暴雨,遮天蔽日,呼啸而下。
死亡,瞬间笼罩了整个峡谷。
然而。
预想中的人仰马翻,惨叫连天,并没有出现。
那支破败的军队,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只是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盾牌。
“轰!轰!轰!”
巨石砸在盾阵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许多士兵被震得口喷鲜血,手臂折断。
但阵型,没有乱。
箭雨落在盾牌上,叮叮当当,如同雨打芭蕉。
除了几个倒霉的,被从缝隙射中的士兵,大部分人,毫发无伤。
他们就像一群缩进壳里的乌龟,硬生生扛住了这毁灭性的第一波打击。
李谦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这群看似叫花子的溃兵,竟然有如此惊人的纪律性和承受力。
“骑兵!”
他不再犹豫。
“出击!”
“碾碎他们!”
“吼!”
两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从峡谷的两端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