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脚下延伸。
像一条通往地狱深处的,没有尽头的灰白丝带。
军队在移动。
不再是河流,而是一片凝固的,沉默的钢铁沼泽。
马蹄声依旧沉闷,甲胄摩擦声依旧冰冷,但曾经压抑的喘息,消失了。
他们不再需要用力呼吸。
王赫骑在马上,感觉不到马鞍的颠簸,也感觉不到风刮在脸上的刺痛。
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麻木。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
那是一只很陌生的手,青筋毕露,骨节粗大,上面布满了干涸的黑色血痂。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曾经会因为紧张而冒汗,会因为握笔而生茧,会因为挥刀而颤抖。
现在,这只手只会一件事。
杀人。
他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向队伍最前方。
那个黑色的背影。
像一座矗立在世界尽头的,孤绝的墓碑。
自从离开安鼎城,那个背影就再也没有回过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却变了。
如果说之前,那是深渊般的死寂。
那么现在,就是火山爆发前的,绝对的,毁灭性的平静。
王赫的心脏,那个早已不会为任何事而波澜的器官,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的尸体。
想起了那个男人转身时,眼中那片比永夜更黑,比虚空更冷的,空无。
信仰,不是在那一刻崩塌的。
它是在那一刻,被彻底碾碎,焚烧,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嘿。”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四催马与他并排,脸上挂着一种亢奋的,病态的潮红。
“想什么呢?”
王赫没有理他。
赵四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用马鞭指着前方。
“就快到了。”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升龙府,大明西南最繁华的都城。”
“你说,里面有多少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对糖果的期待。
王赫终于侧过头,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你,不觉得恶心吗?”
赵四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恶心?”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王赫啊王赫,你还没明白吗?”
他凑近了,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们,已经不是人了。”
“人,才会觉得恶心。”
“我们是刀,是剑,是大人手里的武器。”
他拍了拍王赫的肩膀,力气大得像铁钳。
“武器,只需要痛快,就够了。”
王赫拨开他的手,沉默着,重新看向前方。
痛快?
他感觉不到。
他只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拖着,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
队伍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座哨卡。
几名穿着黑色军服的士兵,沉默地站在路中央,组成一道小小的,却坚固的防线。
他们的盔甲,比之前遇到的任何明军都要精良。
他们的眼神,比峡谷里的石头还要冰冷。
看到林远的军队,他们没有惊慌,没有呼喊。
只是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戟。
“府字营。”
阿云的声音,在林远身侧响起。
“张辅的亲兵。”
赵四吹了声口哨。
“哟,硬骨头来了。”
他看向林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嗜血的渴望。
林远没有下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名士兵。
那几名士兵,也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他们等待的,不是一场厮杀,而是一个早已注定的,宿命的终点。
林远动了。
他没有催马,只是轻轻抬起了手。
“咻!”
一道黑色的气劲,如离弦之箭,瞬间划破数十丈的距离。
那几名府字营的士兵,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身体,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爆成了一团团血雾。
鲜血,染红了官道。
林远的军队,从那片血色中,沉默地穿过。
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一眼。
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十里路。
他们又遇到了三座一模一样的哨卡。
每一次,都是几名府字营的士兵,沉默地,赴死。
每一次,都是林远,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将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气氛,越来越凝重。
连最疯狂的赵四,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这不是战斗。
这是祭品。
张辅在用他最精锐的士兵的性命,来宣告一件事。
我,知道你会来。
我,在这里等你。
官道的尽头,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原。
平原之上,不再是零星的哨卡。
而是一道,由数千人组成的,黑色的钢铁长城。
他们同样穿着黑色的甲胄,手持一人高的巨盾和三丈长的斩马刀。
阵型森严,不动如山。
一面巨大的黑色龙旗,在阵前迎风招展。
旗帜下,一名身披重甲的将军,跨坐在一头狰狞的异兽之上,遥遥地望着他们。
“轰!”
赵四的军队,那些已经彻底沦为野兽的俘虏兵们,再也压抑不住嗜血的本能。
他们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就要冲锋。
“停下。”
林远的声音,第一次响起。
冰冷,不带一丝波澜。
狂躁的军队,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怪物,都看向他们的神。
林远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道钢铁防线,落在了那个将军的脸上。
那个将军,也正看着他。
他缓缓举起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的脸上,没有傲慢,没有轻蔑,只有一种,棋手看着棋子,落入棋盘的,绝对的冷静。
林远笑了。
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
张辅,不是要杀死他。
张辅,是要用这世间最坚硬的磨刀石,来打磨他这把,已经失控的凶刃。
他要的,不是一具尸体。
他要的,是一件完美的,只剩下毁灭本能的,作品。
“杀。”
林远吐出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命令。
没有战术的安排。
只有一个,最纯粹的,意志。
“嗷——!”
压抑到极点的疯狂,瞬间爆发。
五百多头怪物,如同开闸的黑色洪水,向着那道钢铁长城,席卷而去。
大地,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