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鼎城死了。
这座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城池,此刻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寂静的坟墓。
血,从街道的尽头,一路蔓延到城门。
汇聚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暗红色的,粘稠的水洼。
风吹过,带不起一丝尘土,只能卷起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林远的军队,像一群幽灵,散布在这座死城之中。
他们不再喧哗,不再咆哮。
战斗结束了。
进食,也结束了。
一个士兵靠着墙角,面无表情地将一截插在自己腹部的断刀拔了出来。
伤口处,血肉蠕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另一个士兵,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看也不看,抓着胳膊,对着墙壁猛地一撞。
“咔嚓。”
骨骼复位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身体。
王赫站在长街中央,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他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疲惫。
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荒谬感。
他们正在变强。
每一次杀戮,每一次吞噬,都能让他们变得更强。
伤口愈合,体力恢复。
他们正在脱离“人”的范畴,变成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恐怖的东西。
他看向赵四。
赵四正坐在一具尸体上,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他那杆沾满了脑浆的长矛。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满足的平静。
察觉到王赫的目光,赵四抬起头,咧嘴一笑。
“看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
“感觉好多了,不是吗?”
王赫没有回答。
他感觉一点都不好。
他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壮。
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空洞。
林远站在守备府的最高处。
他俯瞰着整座死城。
他能感觉到,一股股微弱却磅礴的力量,从城中每一具尸体上升腾而起,汇入他的身体。
那股因为硬撼沐英意志而留下的暗伤,早已消失无踪。
他的身体,每一寸血肉,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在雀跃。
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
但他的心,却像一块被投入极寒深海的石头,不断下沉。
空。
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空虚感,伴随着力量的暴涨,吞噬了他的一切。
杀戮的快感,消失了。
胜利的喜悦,不存在。
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吃下了一嘴的沙子。
填满了胃,却带来了更深的,对食物的渴望。
以及,对这种无味之物的,厌恶。
张辅。
他想做什么?
用这些“食物”,将自己喂养成一头空有力量,却没有灵魂的野兽?
然后,再像屠夫一样,轻易地宰掉?
林远握紧了拳头。
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静静燃烧。
他需要一些东西。
一些能够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一些能够填补这片空虚的东西。
他从高处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庭院中。
他开始在死城里行走。
他走过堆满尸体的街道,走过被鲜血染红的牌坊。
他的士兵,看到他,会默默地低下头,让开道路,眼神里是混杂着狂热与敬畏。
他是他们的神。
但神,此刻却感到了迷茫。
他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一个刺激。
他停下脚步。
在一座奢华的府邸前。
门是开着的,门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家丁和护院的尸体。
林-远走了进去。
穿过前院,走过回廊。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女人的脂粉香。
他听到了声音。
从后院的假山后面传来。
是压抑到极点的,细微的啜泣声。
林远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
假山的缝隙里,一个穿着华贵丝绸的年轻女人,正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她大概是这家府邸的女眷。
在刚才的屠杀中,侥幸躲过了一劫。
她也看到了林远。
当她的目光,与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对上的瞬间。
她忘记了哭泣。
忘记了呼吸。
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林远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像一个工匠,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更没有欲望。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他伸出手。
不是抓,也不是拽。
只是轻轻一挥。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女人从假山后面卷了出来,摔在他面前的地上。
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死死地捂住嘴。
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抖得不成样子。
林远蹲下身。
他伸出手,捏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若是平时,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生波澜。
但林远的心,静如止水。
他只是在观察。
观察她的恐惧,观察她的绝望。
他想从这张脸上,找到一丝能够触动自己的东西。
他失败了。
什么都没有。
就像看一幅画,听一首曲。
很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怕我?”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女人疯狂地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为什么?”
林远问。
女人愣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全城的人。
因为你是一个魔鬼。
林远松开了手。
他站起身。
空虚感,像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他忽然觉得很无趣。
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杀戮,力量,恐惧,绝望……
都无法在他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他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大人。”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赵四。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门口,靠着门框,脸上带着那种玩味的,残忍的笑容。
“这么好的货色,浪费了,多可惜。”
赵四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上扫过。
“兄弟们刚刚吃饱,正需要找点乐子,泄泄火。”
他舔了舔嘴唇。
“您要是不享用,不如,赏给兄弟们?”
林远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
享用?
乐子?
泄火?
这些词语,听上去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他有多久,没有过这些属于“人”的欲望了?
他忘了。
他只记得,无尽的杀戮,和杀戮之后,更无尽的空虚。
欲望……
他还有欲望吗?
林远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蜷缩在地上,已经因为恐惧而快要昏厥的女人。
他的眼中,黑色的火焰,微微跳动了一下。
或许……
可以试试。
他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赵四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吹了声口哨,转身,靠在墙上,像一个准备看好戏的观众。
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赵四身边。
是阿云。
她看了一眼院内,又看了一眼赵四,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
王赫找到了林远。
或者说,是找到了那座传来女人惨叫的府邸。
当他冲进后院时。
他看到了。
那个如同神魔般的男人,正背对着他。
而在他身前,那个华服的女人,衣衫破碎,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花,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血腥味,更令人作呕的气味。
王赫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四。
赵四对他咧嘴一笑,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他还看到了赵四身边的阿云。
阿云面无表情,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王赫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林远的背影。
那个他曾经崇拜,曾经愿意为其付出一切的背影。
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陌生。
无比的,恐怖。
这不是他的将军。
这不是那个带领他们杀出重围的神。
这是一个……
怪物。
一个彻头彻尾的,连人性都已彻底抛弃的,怪物。
林远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满足,没有快感,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情绪。
只有,更深,更冷的,空虚。
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我厌恶。
他的目光,落在王赫身上。
“有事?”
他的声音,平静,冰冷。
王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质问。
他想咆哮。
他想问为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看着林远,眼神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崇拜,碎了。
信仰,塌了。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敬畏。
而是因为,绝望。
他对着那个男人,那个怪物,低下了他曾经高傲的头。
“大人。”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们……该上路了。”
林远看了他一眼。
然后,目光越过他,看向了府邸之外,那片血色的天空。
“走。”
他吐出一个字。
他从女人的尸体旁走过,没有再看一眼。
仿佛那不是一个人。
只是一件,他用来测试自己是否还活着的,失败的工具。
当他走出院门时。
赵四跟了上来,低声笑道:“大人,感觉如何?”
林远没有回答。
赵四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有时候,不用想那么多。”
“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想杀就杀,想玩就玩,才叫痛快。”
林远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平静。
却让赵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从那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片,比死亡更可怕的,虚无。
林远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失败了。
这种方式,无法填补空虚。
反而,让那片空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厌恶。
他厌恶那个女人。
更厌恶,刚才的,自己。
一股无名的,冰冷的怒火,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
不是针对任何人。
而是针对这个世界。
针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张辅。
……
大军,再次开拔。
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
如果说之前,这支军队是沉默的,压抑的。
那么现在,他们就是死寂的,扭曲的。
王赫骑在马上,低着头,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敢再去看林远的背影。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拔刀冲上去。
赵四则显得更加兴奋,他不时地回头,看向那座被他们留下的死城,眼神里满是回味。
队伍中的其他士兵,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看着沉默的王赫,和一脸满足的赵四,又看了看最前方那个依旧冰冷的背影。
一种新的,更加黑暗的规则,似乎正在这支军队中,悄然形成。
他们离开了安鼎城。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城门的那一刻。
林远勒住了马。
他抬起头。
看向城门之上。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鲜血,写下了一行狂放的大字。
“兽欲,可曾满足?”
没有落款。
但林远知道是谁。
张辅。
他连这个,都算到了。
他不仅在投喂他的身体。
他还在……玩弄他的灵魂。
林远看着那行血字,久久没有说话。
他身后的军队,也跟着停下,一片死寂。
许久。
林远笑了。
无声地,笑了。
黑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深处,疯狂地,剧烈地,燃烧起来。
那不是愤怒。
也不是杀意。
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纯粹的,毁灭的意志。
他缓缓地,抬起手。
指向前方。
指向升龙府的方向。
一个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声音,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走。”
“去告诉他。”
“神,没有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