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佩兰捧着油纸包跟进屋,绿豆糕的甜香混着肉香,勾得人肠子打结。苏翠娥揭开蒸笼,夹了块糕塞进小女儿嘴里:"慢些吃,别噎着。"转身将剩下的锁进描金匣——那还是当年陪嫁的物件。
暮色染红窗纸时,最后一块五花肉下了油锅。糖色裹着肉块在铁锅里翻滚,八角桂皮的香气漫过篱笆墙。许蝉衣扒着灶台数:"一、二、三...九块!"油灯映得她眸子发亮。
"数啥呢?"苏翠娥戳她脑门,"盛碗给大锤婶送去,以后惦记她多送些羊奶给你们喝着..."
许佩兰噗嗤笑出声,捧着的粗瓷碗差点摔了。苏翠娥望着窗棂外渐暗的天色,忽然觉得没有儿子在家碍眼的日子,比锅里的红烧肉还红火。
……
日头西沉,柴垛在泥墙上拖出长影。
外头还在吵闹。
许文强家的瘫坐在门槛石上,鬓发散乱似鸡窝,左颊肿得老高:"天爷开眼呐!外姓人打许家媳妇啦!"
大锤媳妇抄着烧火棍又要扑上去,被苏翠娥死死箍住腰:"姐儿消消气,为这泼才吃官司不值当!"话音未落,许文强家的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青紫皮肉:"都来看看!外姓婆娘要杀人啦!"
"杀你怎的?"大锤媳妇挣开束缚,烧火棍"当"地戳在青石板上,"当年许大锤要饭昏在村口,你们许家泼的洗脚水可还热乎?"火星子溅到许文强家的绣鞋上,惊得她往后缩了三尺。
苏翠娥趁机拽着大锤媳妇往灶房退,反手甩上门闩。外头哭嚎声陡然拔高:"我那短命的二哥哟!你娶的好媳妇联合外姓人一起欺负我这个弱女子..."
"啪!"
大锤媳妇突然摔了陶碗,惊得许蝉衣缩进粮囤。只见她抖着手指向西厢房:"贱女人再胡咧咧,明儿我就敲锣把你们家那些腌臜事全给抖落出去!"
"妹子!"苏翠娥突然攥住她手腕,眼风扫过窗纸后晃动的影子,"灶上煨着鸡汤,给柱子盛碗去?"
暮色漫进窗棂时,两个妇人蹲在灶膛前拨火。大锤媳妇忽然压低嗓门:"姐,米缸底下我瞧见老鼠洞了。”
火钳在灰堆里画出弯弯绕绕,"我家打铁铺地窖有三道暗门,当年防土匪挖的,出了自己家没有外人晓得。"
苏翠娥舀汤的手顿了顿。
月光爬上米缸铜锁,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明日我让佩兰送两匹粗布去,就说给柱子裁冬衣。"
"要甚粗布!"大锤媳妇往汤里撒了把野葱,"当年我抱着病秧子柱儿逃荒,是姐你舍了半袋粟米..."话说到半截,外头突然传来瓦罐碎裂声。
许文强家的竟摸黑翻进篱笆,正踩着腌菜坛子偷窥。大锤媳妇抄起顶门杠就要冲,却被苏翠娥拦住:"让她看!"说着故意掀开米缸,"明儿往族长家送五斗新米,余下的..."
"余下的我连夜送去铁匠铺!"大锤媳妇会意,嗓门扯得比铜锣还响,"地窖里耗子药备了十斤,哪个不要命的敢来……"
话没说完,墙头"扑通"摔下个人影。许文强家的瘸着腿逃窜,发髻上还粘着烂菜叶。
月过中天时,两个妇人跪在香案前义结金兰。粗瓷碗里盛着新碾的黍米,三根线香插得笔直。大锤媳妇咬破指尖:"皇天在上,我章淑芬..."
"且慢!"苏翠娥突然按住她手腕,从灶膛扒出块热炭,"当年逃荒的姐妹,都是烙疤为记。"炭火在皓腕上"滋啦"作响,青烟里浮起焦香。
许佩兰躲在门后数疤:娘亲腕上两道,淑芬姨三道...忽听院里老槐树簌簌作响,月光漏过枝桠,正照着西厢房窗纸后那双浑浊的老眼。
"姐!"
"妹!"
两双手紧握时,铜锁钥匙"当啷"落入陶罐。
许蝉衣数着米缸下的老鼠洞,忽然觉得今夜星子格外亮——比过年时族长家挂的走马灯还亮堂。
……
灶膛里的火舌卷着铁锅沿,许蝉衣踮脚翻炒酱色肉块,油星子溅到粗布围裙上烫出小洞也顾不得。苏翠娥掀帘进来时,正瞧见小女儿举着锅铲当剑舞:"糊不了!昨儿梦里灶王爷教的新招式!"
"姐快来搭把手!"大锤媳妇从西墙探出半个身子,怀里揣着个粗陶罐,"刚起坛的酸菜,正好配..."话没说完,许佩兰"哎呀"一声,锅铲磕在灶沿迸出火星。
肉香混着酱香漫过篱笆时,苏翠娥已盛好海碗。五花肉颤巍巍叠成小山,浓稠酱汁浸透糙米饭粒。"端去给柱子补身子。"她将碗塞进大锤媳妇怀里,"甭走正门,省得那起子红眼病瞧见。"
大锤媳妇脚尖点着柴垛,腾身翻过土墙。粗布裙裾扫落几片枯叶,惊得鸡窝里老母鸡"咯咯"直叫。许蝉衣扒着墙缝数:"一、二...八块!淑芬姨真能翻!"
堂屋方桌上摆着三只粗瓷碗。苏翠娥那碗堆得冒尖,两个闺女碗里却藏着肉块。"娘吃这块肥的!"许佩兰筷子尖戳着油光发亮的肉皮,"昨儿梦里灶王爷说,吃肥肉能扛饿!"
许蝉衣扒着饭粒偷瞄粮缸。月光漏过窗纸,照着铜锁上新添的划痕——晌午三哥回来踹门时留下的。
"快吃。"苏翠娥突然敲她脑门,"吃完往铁匠铺送五斗米,就说...就说给柱子纳鞋底。"
……
暮色染红老槐树时,榆木门闩咔咔作响。许木达领着三个儿子撞门,惊得鸡窝里老母鸡扑棱着翅膀窜上柴垛。
"二弟妹!"许木达一脚踹在门板上,"分家文书可写着孝敬爹娘!"他身后跟着的许文强家的攥着麻绳,眼珠子直往灶房飘——晌午那阵肉香,勾得她肠子打结。
"吱呀——"
门缝里忽地探出柴刀寒光。苏翠娥斜挎着围裙,左手菜刀映着残阳:"大哥是要学山匪破门?"她脚尖抵着门槛石,身后大锤媳妇扛着打铁锤翻过墙头,震得老槐树簌簌落花。
许木达盯着那柄沾着猪毛的砍刀,喉头滚了滚:"弟妹勾搭野汉子的腌臜事,当俺不晓得?"他忽然扯开嗓门,"乡亲们评评理!那屠管家..."
"啪!"
一坨湿泥巴糊在他的嘴上。
许蝉衣拎着粪勺从茅房钻出来,腕上还挂着搅粪棍:"大伯尝尝新沤的豆饼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