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哄笑中,大锤媳妇的铁锤"咣当"砸在磨盘上:"许老大,麻寡妇肚里的种不知道是谁的?"
"闭嘴!"许木达媳妇突然扑上来撕扯,被自家男人反手甩了个耳刮子。这泼妇竟转头揪住苏翠娥的粗布衫:"你个蹄子!定是你撺掇那贱人..."
"哗——"
粪勺当空泼下,黄澄澄的粪汤浇了许木达满头。许蝉衣叉着腰笑出泪花:"给枣树施肥呢!"腥臊气惊飞了屋顶的麻雀,许文强家的踩着粪水滑个趔趄,发髻上粘着几片烂菜叶。
"反了天了!"许木达抄起扁担要砸,忽见村长拄着龙头杖从暮色里冒出来。老头身后跟着许大锤,还有四个壮汉,腰间别着打更的铜锣。
夕阳将青石路染得血红,铜锣随着脚步叮当乱响,惊得篱笆后偷看的王寡妇摔了喂鸡的笸箩。
"砸啊!"许大锤一脚踹翻墙角的泔水桶,腐菜叶混着馊粥泼了许木达满裤腿,"往老子脑壳上砸!"他扯开粗布短打,露出胸膛上蜈蚣似的刀疤。
许文强缩在兄长背后,鼻尖还挂着干涸的粪渣:"村……村长,苏翠娥拿猪粪泼我大哥……"话音未落,四个壮汉齐齐敲响铜锣,震得老槐树扑簌簌掉青虫。
村长龙头杖往石磨上一杵,磨盘缝里溅出陈年豆渣:"贵人送的腊肉还在祠堂供着,你们倒敢来抢新鲜肉?"
暮色里,他眼角褶子像刀刻的,"县太爷亲笔的契书说了,大锤媳妇五个崽,那都是要送去书院考功名的!"
许木达扁担"咣当"砸在晾衣杆上,竹竿裂开的脆响惊飞一窝麻雀。他瞥见壮汉腰间的麻绳——上月李二赖偷牛,就是被这绳捆着游的村:"我……我就是让弟妹孝敬娘……"
"孝敬?"许大锤突然从裤腰抽出把豁口柴刀,"你娘昨儿还往蝉衣饭里掺观音土,当老子眼瞎?"刀尖划过青石板,火星子溅到许文强破草鞋上,"再敢提孝字,老子把你家祖坟刨了验验,看是不是埋了缺德鬼!"
篱笆墙内忽传来猪哼。苏翠娥倚着门框嗑南瓜子,暮风吹起她补丁摞补丁的围裙:"村长进屋喝蛋茶?刚摸的野鸭蛋,滴了麻油。"脚边五只小崽子正拿竹枝逗猪崽,老母猪拱食的动静都比外头热闹。
许文强咽着口水瞄向烟囱——自打苏翠娥男人瘫了,他多久没闻过麻油香了?正恍惚,村长龙头杖"咚"地戳进他脚缝:"贵人家的管家明日要来送束脩,见着这场面……"老头浑浊的眼突然精光四射,"你们猜,官老爷爱不爱听'浸猪笼'的浑话?"
许木达突然想起县衙牢房的老鼠,上月表舅抬回来时,脚趾都被啃没了。他拽着弟弟后退,踩塌了篱笆边晒的霉干菜:"走……走!"
"慢着!"许大锤柴刀一横,刀背拍在许文强脸上,"粪坑洗干净的工钱,十个铜板。"他朝苏翠娥努嘴,"苏大姐挑的粪,金贵着呢。"
暮色彻底吞了村路时,许文强摸遍全身才凑出八文。许大锤掂着铜钱吹口气,随手抛给最大的崽子:"买饴糖去,别学某些黑心肝的,连娃娃吃食都克扣。"
村长啐了口浓痰,龙头杖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响动:"滚吧!再闹腾,老夫请贵人家的马车来接你们唠唠——听说那车辕包的是虎皮,压碎人骨头不费劲。"
苏翠娥将粗陶碗斟满山泉水,指尖在碗沿摩挲出细响。檐角铜铃被晚风惊动,叮咚声里掺着许大锤的媳妇章淑芬拔高的嗓门:"我与翠娥姐可是插过香的金兰!"
"胡闹!"村长拄着枣木杖踏进院子,鞋底碾过晒干的艾草,惊起两只啄食的芦花鸡,"许大锤,把你家墙头那对招子收回去!"
苏翠娥抬眼望去,正见章淑芬攀在土墙豁口,鬓角还沾着草屑。许大锤攥着媳妇的靛蓝粗布腰带,古铜色面皮涨得通红:"村长大伯莫怪,这婆娘属驴的..."话音未落,腰间软肉已挨了记狠掐。
"都进来说话。"苏翠娥撩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帘,土炕上摆着三碗晾温的薄荷茶。蝉衣缩在织机后头,木梭在掌心攥出红印——那织机还是许老三参军前打的,榫卯处早被虫蛀得酥松。
村长盘腿上炕,枣木杖横在膝头,杖头包浆映着窗纸透进的残阳:"翠娥,你家这三日闹的动静,比村口老槐树上的喜鹊窝还热闹。"
苏翠娥捏着陶碗的手一颤,水纹在碗心荡开涟漪。她望着水里晃动的倒影,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进墨里的雪:"民妇...只想带着佩兰和蝉衣讨个活路。"
"活路?"枣木杖重重杵地,惊得梁上灰鼠窜过房梁,"许木达兄弟几个能给你们活路?!"
窗外忽传来织机吱呀声。蝉衣咬着唇线穿梭,粗麻经线勒得指尖发白。苏翠娥盯着女儿手背上烫出的红痕——那是上月许老太婆逼她烙炊饼时落的——突然扑通跪在夯土地面上。
"求您老做主!"额头磕在碎陶片扎的蒲团上,血丝渗进靛蓝粗布,"他们爹走时留的三十亩水田,如今都攥在婆婆手里。"
檐下铁马被夜风撞得叮当乱响,混着章淑芬扯嗓子的嚷叫:"许大锤你撒手!我今儿非要..."话音戛然而止,许是教汉子捂了嘴。
村长望着地上蜷缩的妇人,沟壑纵横的脸隐在旱烟雾气里:"明日祠堂开匣,那保证书压在我枕下三年了。"
苏翠娥猛然抬头,泪珠子砸在补丁上晕开深色痕迹。她摸出贴身藏的荷包,倒出五枚磨亮的铜钱:"这是给族长老爷的茶钱。"
"收着!"村长烟锅敲在炕沿,迸出几点火星,"许木达兄弟在城里做账房,最怕族谱除名。明日我同族长去趟城西铺子,倒要问问东家,雇的伙计可签了卖身契!"
蝉衣的织梭"啪嗒"落地。少女望着阿娘挺直的脊梁,忽然记起爹在世时,院中枣树开花也是这般姿态。
"只不过..."村长起身掸落烟灰,目光扫过漏风的窗纸,"到底母子连心,等庚辰他们三兄弟回来,该对他们好一点还是该照常好着。"
苏翠娥扶着织机站直,补丁裙摆扫过织了一半的粗麻布:"民妇省得。"她将铜钱一枚枚收回荷包,月光从茅草屋顶漏进来,照着掌心厚茧如沟壑纵横,"等开春河化了冻,我想带丫头们搬去河西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