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那些孽障!”苏翠娥突然将两个女儿搂进怀里。
蝉衣额角有道新结的疤,是前日砍柴被许丙寅推的。佩兰手腕上青紫未消,去岁许庚辰醉酒扯的。
“娘对不住你们……”苏翠娥喉头哽着块热炭,“那年你爹走,就该带你们离开这里。”
她想起前世佩兰被许辛酉卖给老财主当妾,蝉衣后来投了井,井沿青苔都被血染红。
蝉衣突然摸到她娘腕上的银镯:“这不是爹给娘的……”
“明儿卖了!”苏翠娥哆嗦着褪镯子,“给你们扯新布做衣裳!”镯子内圈刻着“许门苏氏”,是她当年嫁妆里最体面的一样。
佩兰突然抽泣:“娘别卖!上回辛酉哥要买砚台,您都没舍得。”
苏翠娥心口像被粪叉子捅了。
那日许辛酉摔了茶碗,她连夜摸黑挖出镯子要去当铺,却在村口撞见三个儿子蹲赌坊。月光照着“四海赌坊”的牌匾,比她腕上的银镯子还亮。
蝉衣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今日挖到野山药,给娘补身子。”
山药上还沾着泥,小丫头指甲缝里渗着血丝。
苏翠娥想起前世佩兰被抬走那日,蝉衣也是这般捧着野果。
她突然发了狠,将银镯子往炕沿猛砸:“明儿就找里正立女户去!”话到此处突然哽住,扬手又给自己一耳光。
佩兰慌忙抓住她手腕:“娘别这样!”
月光爬上糊窗纸,映着三个重叠的影子。苏翠娥摸到女儿们粗粝的手心,想起许辛酉握笔的细白手指。她突然翻身下炕,从梁上摸出个油布包:“这是咱家地契,原该有八亩水田的。”
蝉衣凑近看泛黄的纸页:“怎的只剩五亩?”
“那三亩……”苏翠娥指甲掐进掌心,“给你们三哥买笔墨了。”她想起许辛酉中秀才那日,用朱笔在地契上添了红圈,说读书人要体面。
佩兰突然扑通跪下:“娘别卖田!我明日多挖两筐野菜就是。”
“卖!”苏翠娥将地契拍在炕桌,“卖了田送你们去绣坊学手艺!”她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女子有手艺,到哪都饿不死。”
外头忽然传来许辛酉的读书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苏翠娥抄起夜壶砸向窗纸:“养你祖宗!”粪水泼进窗棂,惊飞了檐下麻雀。
蝉衣噗嗤笑出声,佩兰慌忙捂她嘴,眼里却闪着十几年未见的光。
许蝉衣仰起小脸,小心翼翼地看向苏翠娥,低声问道:"娘这几日莫不是染了风寒?”
烧糊涂了?
烛火噼啪炸响,惊得苏翠娥手一抖,铜钱哗啦啦滚进补丁摞补丁的围裙兜里。她慌忙用皴裂的拇指抹了抹土陶碗沿:“净瞎操心,快趁热喝糖水。”
许佩兰把两枚铜板轻轻压在豁口碗底:“王掌柜夸我们绣的并蒂莲活灵活现,多给了十文。”她指尖的靛蓝色染进碗里糖水,搅出幽深的漩涡,"娘留着抓药罢。”
“抓什么药!”苏翠娥突然拔高嗓门,腕上缠着的红绳滑进袖口。许蝉衣盯着那截褪色的绳结,想起昨夜货郎担子上晃悠的鎏金铃铛——也是这般鬼鬼祟祟地响。
破窗纸漏进的风掀动蚊帐,许蝉衣忽然伸手去够那碗糖水。碗底沉淀的红糖渣硌得舌根发疼,甜味混着土腥气直冲脑门:“这么金贵的东西,娘舍得放两勺糖?”
苏翠娥佝偻的背猛地挺直,像被踩了尾巴的狸猫。她盯着陶罐里翻涌的红糖水,蒸汽模糊了窗棂上褪色的双喜字。
“赔钱货!扫把星!”
两个瘦小身影同时瑟缩。
苏翠娥指尖掐进掌心,前世那些咒骂竟是从自己喉间滚出来的——就像灶膛里烧红的柴,烫得她心口发疼。
“娘..”许蝉衣怯生生递来粗瓷碗,腕骨细得能瞧见青筋。苏翠娥突然攥住那截手腕,惊得二女儿浑身一颤。
月光漫过褪漆木柜,三个红指印在契书上洇成血梅。
“这是你三哥写的保证书。”苏翠娥抖开泛黄宣纸,墨迹未干的“永不嫁卖”四字被月光镀了层银边,“村长亲自盖的私印。”
许佩兰突然嗤笑,十四岁少女的嗓音像裂帛:“去年大哥还说要把我许给王瘸子冲喜呢。”她扯开衣领,锁骨下铜钱大的烫伤疤在月光里泛着油光。
苏翠娥喉头腥甜,前世佩兰被送去当童养媳那日,自己正捧着许庚辰捎来的半吊铜钱数了又数。
香灰迷了眼,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蹭得满脸都是泪渍。
“过来。”苏翠娥突然舀起勺糖水,琥珀色的浆液在破碗里晃啊晃“娘喂你们喝。”
许蝉衣盯着糖勺吞口水,许佩兰却退到门边:“上回喝糖水,是爹的丧讯传来那日。”她指甲抠进门板裂缝,“奶奶说我们克死了爹...”
苏翠娥手一抖。那年丈夫许金水背井离乡时,佩兰还在襁褓中抓她发梢玩耍。等白幡飘到院前村,自己早产的血浸透了三床草席,婆婆却指着鼻子说她们母子晦气。
“这保证书锁在村长家樟木匣里。”苏翠娥突然掰开女儿们的手,各塞进块油纸包着的饴糖,“每月初七,娘带你们去验印。”
许蝉衣舔糖渣的动作顿住,许佩兰攥着油纸的手背暴起青筋。苏翠娥知道她们在等什么——前世自己掀翻供桌,把祠堂香灰扬在女儿们脸上,骂她们连童养媳都当不好。
“喝吧。”她将糖碗推过裂缝斑驳的桌案,“从今往后,咱们娘仨的命紧密相连,有娘在,谁也不准欺负你们...”
东屋传来许辛酉的鼾声,苏翠娥将女儿们冰凉的手按在心口。
……
翌日。
灶膛火星迸溅,许佩兰踮脚够檐下腊肉时,险些撞翻胡半夏怀里的粗陶罐。
“作死的小蹄子!”胡半夏护着微隆的肚皮后退半步,丹凤眼斜挑着剜人,“要是惊了我的胎,把你卖到窑子都赔不起!”
许蝉衣慌忙去接晃动的陶罐,却被滚水烫红手背。许佩兰盯着大嫂腕间新打的银镯——那是用她上月绣帕子换的铜钱打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给爹的牌位供些吃食……”
“赔钱货也配碰供品?”胡半夏突然扬手,巴掌带着风声扇向少女的脸颊。许佩兰本能地闭眼,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预想的疼痛并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