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白幡被穿堂风吹得哗啦响,金波家的小子抄起孝棒就往许丙寅身上抡:"凭啥你俩活蹦乱跳,俺爹就挺了尸!"
许丙寅抱着脑袋往供桌底下钻:"真不赖俺!是衙门那帮龟孙子......"话没说完就让孝子贤孙揪着耳朵拖出来,按在棺材前磕响头。
许庚辰直挺挺跪在蒲团上,脑门早磕得乌青:"金波叔是替俺挡了刀!那狗官的马鞭子抽过来时......"他说着突然扯开衣襟,胸口鞭痕像蜈蚣爬。
"扯你娘的臊!"金波媳妇扑上来撕他嘴,"当俺不晓得?你爹脖梗子那颗黑痣俺瞧得真真儿的!"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儿挠苏翠娥的血痂。
族长拄着枣木拐进来,灵堂霎时静了。老头儿拿拐棍敲着棺材板:"要闹等入了土再闹!金波媳妇,翠娥赔的十两银子够置办柏木棺材了。"
"俺不要这寡妇的脏钱!"金波媳妇把银锭子砸在苏翠娥脚边,"留着给你儿子买纸钱吧!"
许蝉衣蹲地上捡银子,让佩兰拽着胳膊往后扯:"姐,这钱烫手!"小丫头眼珠子通红,昨儿后半夜她瞧见娘摸黑往金波叔棺材里塞了把杀猪刀。
日头爬过祠堂飞檐时,苏翠娥领着俩儿子跪在青石板上。村长捏着状纸念得唾沫星子飞:"......府城章道光,冒名顶替许家村许金水,残害乡邻许金波......"
"放屁!"金波他爹突然踹翻香案,"许金水早死在大牢里了!你们这是要全村陪葬啊!"老头儿豁牙漏风,喷了许庚辰满脸唾沫星子。
许丙寅突然蹦起来:"金水叔没死!那年发大水他背我过河,左耳垂叫水鬼啃掉块肉!"他扯过许庚辰耳朵,"你们瞅瞅,章大人耳朵......"
"啪!"族长一拐棍抽在他腿弯:"再敢浑说,打断你的狗腿!"老头儿喘着粗气,"十五年前金水欠了赌债,叫债主活活打死在县衙大牢,俺亲眼看着收的尸!"
苏翠娥突然笑出声,笑得灵堂蜡烛直晃悠。她摸出个油纸包抖开,里头是半块发霉的拨浪鼓:"这物件,是金水给庚辰抓周时削的。"鼓面歪歪扭扭刻着"许"字,叫血渍洇得发黑。
祠堂外忽然马蹄声急,衙役的铜锣敲得震天响:"许家村刁民诬告朝廷命官,统统拿下!"
许庚辰抄起孝棒就要拼命,让衙役一铁链套了脖子。许丙寅钻狗洞往外逃,屁股上挨了箭,血染红半拉裤裆。苏翠娥被按在棺材板上,瞧见官差靴底沾着金波叔坟头的泥。
"娘!"许蝉衣扑上来咬衙役的手,叫人甩了个耳刮子。佩兰吓得尿裤子,尿顺着裤腿滴在状纸上,墨迹晕开"许金水"三个字。
官差头子踩着苏翠娥的后脖颈:"章大人慈悲,赏你们二十两烧埋钱。"钱袋子砸在金波媳妇怀里,惊醒了棺材里的奶娃子。
当夜瓢泼大雨,许庚辰越了狱。他摸黑刨开金波叔的新坟,腐尸手里攥着半块玉佩——正是当年爹押给赌坊的凭证。雨点子砸在玉佩上,映出"章"字暗纹。
许丙寅趴在草垛后养伤,瞧见他哥举着火把往祠堂冲。族谱在火苗里蜷成灰蝴蝶,许庚辰的嚎叫混着雷声:"许金水!你连祖宗都不要了!"
第二天全村老少跪在祠堂废墟前,族长抖着嗓子喊:"逐出族谱!永世不得归宗!"许庚辰的名字叫朱笔狠狠划去,墨迹渗进青石板缝里。
苏翠娥领着俩闺女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看着官差把儿子们拖上囚车。佩兰突然拽她衣角:"娘,爹回来了。"她指着官道尽头,章道光的轿子悠悠晃着,帘缝里露出半张疤脸。
雨又下起来,冲散了车辙印。许蝉衣摸出油纸包里的拨浪鼓,霉斑混着血迹,像极了那年发大水时爹背上的疮。
油灯芯子"啪"地爆了个灯花,许庚辰拳头攥得指节发白:"金波叔不能白死!爹定是叫人拿捏了把柄!"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条发怒的菜花蛇。
苏翠娥坐在织机前,梭子"咔嗒咔嗒"响得急促:"官字两张口,吃人不吐骨头。你当那衙门是咱家菜园子?"
许丙寅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哥你魔怔了!那官老爷靴底沾着金波叔的血,恁还当他是个爹?"镰刀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子。
"恁懂个屁!"许庚辰踹翻竹凳,"县太爷年俸才四十五两,他那鎏金轿子够咱家吃十年!"他忽然压低嗓门,"咱要是认了这门亲,佩兰的嫁妆、辛酉的束脩......"
苏翠娥的梭子"咔嚓"断成两截。她摸出个油纸包抖在织机上——半块霉烂的拨浪鼓,鼓面"许金水"三个字洇着黑血:"十五年前赌坊来要债,恁爹把这物件押给刀疤刘,转头就叫人打断了腿。"
许丙寅的镰刀"当啷"掉地上。他记得那年腊月,刀疤刘的砍刀就架在蝉衣脖子上,是金波叔抡着杀猪刀闯进来:"要卖娃先问过俺的刀!"
"娘早知爹没死?"许庚辰眼珠子通红,"怪不得那日金波叔说进城贩猪崽,恁连夜给他缝新褂子!"
苏翠娥抓起纺锤砸向儿子:"放恁娘的罗圈屁!俺要是早知,能由着金波送命?"纺锤砸在窗棂上,惊飞檐下夜猫子。
许辛酉举着书卷从里屋冲出来:"吵甚!明日院试......"话没说完就让许庚辰揪住衣领:"考个逑!咱爹在府城当大老爷,手指缝漏点够买十个秀才!"
"哥你疯了!"许辛酉的书卷散落一地,"朱子家训曰......"
"曰恁祖宗!"许庚辰一脚踩在《论语》上,"满口仁义道德,能当白面馍吃?"他忽然摸出个银角子,"瞧见没?这是爹赏的!那日轿帘子掀开时......"
苏翠娥的剪子"嗖"地飞过来,擦着许庚辰耳朵钉在门板上:"滚!俺就当没生过恁这白眼狼!"
许丙寅蹲在灶台后添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泪沟子。他想起金波叔咽气前攥着他的手:"回......回村......莫告官......"那手凉得像井水镇的西瓜。
五更鸡叫时,许庚辰摸黑翻出墙头。怀里的拨浪鼓用红布包了三层,鼓柄上刻着只有他认得的记号——那年发大水,爹背他过河时在石头上蹭的。
府城的青石板路还泛着夜露,章道光的轿子从醉仙楼晃出来。许庚辰一个猛子扎到路当间:"爹!俺是庚辰啊!"他抖开红布,拨浪鼓在晨光里泛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