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娥攥着剪子的手一抖,红绳绞的窗花裂成两半。去年腊月秦盛说过,杜家矿洞塌方埋了二十多个残废。
"灶膛有余火,自己热饭。"她甩出句硬话,摸黑往后山走。老槐树洞里藏着半罐铜钱,是给女儿攒的嫁妆。
许辛酉蜷在柴堆旁,听见银钱响动眼睛发亮。他就知道娘心软!等拿到钱,先去赌坊翻本。
"咣当!"陶罐砸在许庚辰脚边,五十个铜板滚进鸡窝。老母鸡吓得"咯咯"直叫,啄起枚铜钱当谷粒。
"滚!"苏翠娥举着烧火棍,"再敢来,打断你们另一条腿!"她瞥见许辛酉袖口银光一闪——那分明是杜玉院里的匕首。
许庚辰搀着三弟跌进夜色,骂声飘过篱笆墙:"毒妇!活该被休!"苏翠娥蹲在地上捡铜板,指甲缝里嵌满泥。等开春秦盛调任京官,这些钱该够买通杜府的马夫了。
……
惊雷劈开乌云时,许辛酉正拖着溃烂的双腿往门槛里爬。血水混着脓水在青砖地上拖出蜿蜒痕迹:"娘!儿子真要死了。"
苏翠娥抄起扫帚抵住他胸口:"死外头去。"豆大雨点砸在瓦片上,她瞥见许庚辰缩在廊柱后的影子,"带着你这好哥哥滚远点。"
"您可是我亲娘!"许辛酉扒着门框嚎哭,"当年您抱着我唱'小老鼠上灯台'。"
"那是唱给佩兰蝉衣听的。"苏翠娥冷笑,"你打小就爱抢妹妹的米糊,三岁就知道往你爹酒里掺马尿。"
许庚辰忽然冲出来跪在雨里:"三弟烧了三天,再不看大夫真要没命!"他膝行着去扯苏翠娥裙角,"半夏怀着您的长孙。"
"啪!"竹扫帚抽在他手背上。苏翠娥指着巷口:"滚回你的赌坊去。上回骗走佩兰的银镯子,当老娘忘了?"
后厨传来陶罐碎裂声。苏佩兰死死抱住要冲出去的妹妹:"蝉衣别去!娘说过咱们的命比他们金贵。"
"金贵个屁!"苏蝉衣挣开姐姐,"去年三哥要把我卖给刘财主冲喜时,娘拿菜刀追了他二里地!"她抓起蓑衣往后门跑,"我去找柱子哥!"
许辛酉突然抽搐起来。溃烂的皮肉里钻出蛆虫,恶臭熏得许庚辰干呕:"娘您行行好。"话音未落,人已窜进雨幕。
"看见没?"苏翠娥踢开许辛酉抓来的手,"你大哥跑得比见鬼还快。"她弯腰掀开血污的裤腿,腐肉下隐约露出白骨,"二十板子能打成这样?"
许辛酉眼神闪烁:"他们。他们用蘸盐水的荆条。"
"放你娘的屁!"苏翠娥抄起火钳挑开烂肉,"这分明是烙铁烫的。"她突然逼近儿子扭曲的脸,"杜玉让你偷的账本呢?"
暴雨中传来马蹄声。许辛酉瞳孔骤缩:"娘救我!他们说要剁我的手。"
"该!"苏翠娥甩开他,"当年你往佩兰药里掺巴豆时,就该想到有今日。"她转身从柜底摸出个瓷瓶,"五两银子,现结。"
许辛酉哆嗦着摸出钱袋:"都。都在这儿。"
铜板撒了一地。苏翠娥碾碎药丸洒在他伤口上:"止疼的,死不了。"又扔过去块粗布,"裹严实了,别吓着客人。"
后院忽然喧闹起来。章淑芬举着油伞冲进门:"翠娥姐!蝉衣摔沟里了。"
苏翠娥抄起门闩就往外跑。许辛酉趁机往柜台爬,指尖刚碰到钱匣,就被赶来的许大锤踩住手腕:"小兔崽子!"
"叔!亲叔!"许辛酉嚎得比杀猪还惨,"我就想喝口水。"
许大锤拎鸡崽似的把他扔出门。暴雨冲刷着青石巷,许辛酉蜷在墙角,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忽然想起那日杜玉抚着翡翠扳指说的话——"办不成事,就把你塞进运河喂鱼。"
许辛酉白眼一翻瘫在泥水里,裤裆洇出片黄渍。苏翠娥攥着门闩的手直抖——人要是死在她铺子里,杜玉那毒妇还不得敲锣打鼓来泼脏水?
"翠娥姐!"章淑芬顶着斗笠撞开门,蓑衣往下淌水帘子。许大锤腋下夹着俩闺女,活像老母鸡护崽:"快搭把手!"
苏翠娥抹了把脸,灶膛火星子溅到手背都不觉疼:"这大雨天的。"话没说完就被章淑芬截住:"许庚辰那王八羔子呢?把残废弟弟扔给前娘,他倒蹽得比兔子还快!"
佩兰和蝉衣缩在门后拧裙角,雨水顺着麻花辫往下滴。苏翠娥捞起干衣裳塞过去:"去里屋换!"转头又往陶罐里磕鸡蛋,"柱子快来烤火!"
许大锤蹲在条凳上喝姜汤,瞅着地上那滩烂泥冷笑:"许金水倒是会躲清闲。"他脚尖踢踢许辛酉的残腿,"送北街张瘸子那?就说得了失心疯,见人就咬。"
"使不得!"苏翠娥搅着蛋花的手直颤,"张瘸子专给窑子治花柳病。"
"总比死你这强!"章淑芬扯过油布裹住许辛酉,"大锤扛人,柱子打灯笼!"十四岁的少年提起气死风灯,映得他爹胳膊上的腱子肉油亮亮。
许大锤像拎鸡崽似的提起许辛酉,蓑衣下摆甩出串水珠子:"翠娥姐放心,保管给他捆瓷实了。"两道黑影撞进雨幕,灯笼晃得像鬼火。
"姐你糊涂!"章淑芬拍着炕桌骂,"许家崽子明显是来讹钱的!"她掰着手指头算:"杜玉克扣月钱,许金水装聋作哑,如今残废儿子反倒成你的债。"
苏翠娥盯着灶火发愣。去年腊月许辛酉中童生,许金水在祠堂放了三挂鞭炮。那会子这小子多威风,穿着绸衫说要接她去府城享福。
"大姨!"柱子忽然掀帘子探头:"张瘸子说要二两银子押金!"
章淑芬"噌"地站起来:"抢钱呐?治个癔症要二两?"她抄起剪子要铰许辛酉的绸裤——这料子还能卖三十文。
"给!"苏翠娥抖开炕柜最底层的蓝花布,数出二十个铜板:"先送三天药。"
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噼啪响,佩兰忽然拽她袖子:"姑,柴堆底下有东西在动!"
苏翠娥举着油灯照过去,许庚辰正蜷在干草垛里打摆子。绸缎衣裳叫雨淋成破抹布,靴底还粘着马粪。
"娘。"许庚辰哆嗦着伸手,"三弟他。"
"死了!"苏翠娥一瓢泔水泼过去,"滚回你爹那哭丧!"
许庚辰突然抱住她小腿:"杜玉要卖我们下矿!娘您行行好。"镶玉的腰带扣硌得人生疼,苏翠娥想起这物件还是用她嫁妆钱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