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羽自打下午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大家都在等他,知非在整理材料,谢晟在协助知非工作,张潜嘴里塞了块巧克力,正在给紧张的肌肉做放松,一会揉揉颈椎,一会伸伸胳膊。
夏楠摊在椅子上,仿佛一只掏空的了布娃娃,两眼盯着天花板,一脸动容地感慨:“太难了,我真是太难了。”
“怎么了?”知非头也不抬地问。
夏楠扭头看着她:“你知道么?今天下午,给一名妇女看病,我看到她的眼睛……我只看了一眼,”举起一个指头,“就一眼,到现在那双眼睛还在我面前晃动,你不知道那双眼睛里面写了多少的绝望,是满满的都是绝望。”
知非简短地说:“难民营里的女人,十之七八都是这种情况。”
夏楠斩钉截铁:“不,她跟别人不一样。她的那种绝望是从皮肤里,从骨头里,从头发丝里渗出来的,是再好演技的演员都演不出来的那种绝望,你们是没见过,见过了,你们也得一样,难受,憋的慌。那女人今年27岁,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张潜问:“孩子的父亲不管吗?生了三孩子,不管不顾也说不过去。”
“不是不管,是死了,七年前死了。”
“……”
“她说就死在她眼前,被叛军打死的……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倒在血泊里,而她那个时候正遭受着恶魔的摧残。”
夏楠说,“你们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这些年来,她的两个小女儿,是在之后生下来的,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最大的那个八岁。三个孩子今天我也都见到了,又瘦又小,全都营养不良,身上都有虱子,都有皮肤感染,身上都有水痘,没错,这样的孩子,难民营里不少,可当她们三个一起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受不了……”
夏楠深吸一口气,“她们一家四口,是两个月前住进了难民营的,就在进难民营的前一天,母亲出去给孩子找食物,又遭受了性暴力。今天刚做出的检查,她又怀孕了。你们说,战乱区的女人是什么啊?”
一刹,休息室里一丝声响也没有,时间像定格了一样,所有人都定住了。
知非当然知道战乱区的女人什么,是待宰的羔羊,是砧板上的肉。她理解夏楠的心情,可爱莫能助,看着夏楠发红的眼眶心想,从到扎维亚的这些天,确实难为她了,打小生活在小康家庭和平环境,父母捧在心里长大,出去旅行也都是去欧美发达国家,从未见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当初她来扎维亚,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为了逃避父母,离开那天,她满心欢喜,反倒是她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送她,哭的不成样子。
她原以为援外医疗,跟国内一样,无非就是治病救人,等到了扎维亚才知道,这里远比她想象要危险和复杂。刚来的时候,几乎时时刻刻都会被发生的事情给冲击,每天她都会把她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点不漏地讲给知非听,来表达她的愤怒和震惊。
现在夏楠愤怒的要命,又同情那一家四口,可她有什么办法?除了偷偷掉眼泪,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工作,也干不了别的,可这一肚子愤懑压在心里,总要倾诉出来。
知非记得她刚到扎维亚的时候,遇到妇女被欺负,气的哇哇大叫,摩拳擦掌跟人理论,跟那时候比现在冷静多了。
知非不像夏楠,她见多识广,国外留学期间就开始打工,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她知道这个世界的不美好,而夏楠是十足的理想主义。
她一口气把事情讲完,眼睛红的像只兔子。
见她这样,知非心里也不好受,过去擦了擦她的眼泪,说:“那她现在什么情况?”
夏楠说:“很不好,我听工作人员说,施暴者很有可能是一名艾滋病患者,可现在距离事发,还不到三个月,处于窗口期,检查不出是否已经被感染携带艾滋病病毒,可是眼下……”
她又一次哽咽了,拿起水,喝了一口,起初还是小口的喝,后来大口大口地喝水,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一瓶水喝完了,“啪”地一声,她把瓶子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腾‘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按在额头上平静了几秒,才又接着说,“可眼下的问题是,她说不管自己有没有携带病毒,都要把孩子生下来。”
知非听完一愣,就听旁边‘哎呀’了一声,张潜激动地站了起来,说:“太好了,这就是母亲的伟大之处。”
夏楠怒:“好什么好?母婴感染的几率13%到40%,再说了,生下来怎么办?孩子谁管?重复父母的命运吗?”
张潜又是‘哎呀’了一声,“该妇女不是还没有确定感染病毒嘛,我作为一名新生儿科的医生,我认为每个人孩子都有来到世上的权利。”
夏楠气的都要动手了,可张潜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你看着我干什么?你不觉得很感动吗?”
知非在夏楠动手前,把她拦住了,对张潜说:“我不觉得感动,我认为应该立即终止妊娠。”
张潜震惊了:“知医生,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如果你怀孕了,在特定的条件下,她会选择终止妊娠吗?”
“会!”知非说,“人不能太自私。”
就如……柳时冰带给她童年的伤害!
一个人把孩子带到世上,却生而不养,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张潜理论:“可终止妊娠岂不是更加自私?每一个孩子都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
知非缓缓道:“九四年普利策新闻特写摄影奖的摄影师凯文·卡特的作品《饥饿的苏丹》,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女童即将饿毙了,她跪倒在地,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一只硕大的兀鹰贪婪地盯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女童,它在等候即将到口的食物。”
“……”
知非用很淡的口气继续说:“那个女童生活国家跟现在的扎维亚几乎一样,一样的战乱、贫穷、饥饿,她很弱小,她独自在前往食物救济中心的路上,随时可能会饿死,会被猛禽或者野兽吞噬,张医生,我请问你,如果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愿意把你的孩子带到这样的世界吗?”
张潜给噎住了,看了看夏楠,夏楠蹙眉看他,又看了看谢晟,谢晟叹了口气,摇摇头。
张潜辩解道:“可孩子是无辜的,也许那名妇女她运气好,没有感染艾滋病病毒,那样的话,孩子自然也就没有风险,求求你们诸位,阳光一点,善良一点,往积极的方面想,我们要相信,这里会越来越好,将来这里停止战争,消除疾病、消除贫穷和饥饿,我劝你们善良……”
夏楠叫他闭嘴。
知非看了他一眼,跟一个从出生至今几乎没有遭受过挫折的富二代、一个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聊现实的问题,确实没有意义,继续整理资料,很平静地说:“我坚持我的观点。但是如果该名妇女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作为医生,只能协助她把孩子生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要完成医生的工作就行了?”
“不然呢?”知非将整理好的资料,在桌子上磕了一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张潜哪里不愣,愕然地问:“知医生,你看到这个国家变成这样,你不会难过吗?”
知非说:“作为医护人员,你提的问题已经超过了医学范围,我们能做的,就是帮助这里的病人尽量减少病痛的折磨,可单凭医生是救不了这个国家的。”
张潜彻底没话了。
张潜想,知非说的没错,可就是太残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