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非：“这些我都非常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医疗团队，这样一台复杂的手术，不是一个人凭一腔热血就能完成的，我详细做了手术方案，我只是想让家属赶紧签了手术同意书，但我并没有为能否实现真正考虑过，你比我想的周全。”
柳时冰是一贯冷静的口吻：“医疗团队我有，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其他的你不用多想，我来安排。”
“……”
知非顿住了，她没料到她这么干脆，过了一会，很重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知非坐在床上，想了两分钟。
夏楠递了杯水过来，知非抬起头，接过水杯，和母亲通电话，总是心潮起伏无法平静，现在她嘴里发干，只想喝水
知非捧着杯子，手指牢牢地抓住杯子的手柄，抬头看着夏楠，眼神里尽是迷茫：“我总感觉，好像不太对。”
夏楠问：“哪里不对？”
知非说：“她……柳主任……好像突然关心起我了，她还说借医疗团队给我……可是，这里是扎维亚，医疗团队怎么过来……我……我确实很想救那两个婴儿，我很想做连体婴儿的分离手术，我渴望这样的机会，我想挑战自己，可实际上，我对手术并没有足够的信心，我没有信心真正让两个孩子都康复……我哪来的自信？我当初凭什么认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那样一台复杂的手术？我真是自信过了头。”
她越说声音越低。
“你不是自信过头，你是一心只想治病救人。”夏楠说，“非非，其实打小我就知道你跟我和我们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你从小就有目标，只要你想做的事，你一定能完成，你是一个十分自律，并且有伟大追求的人；不像大多数人妥协生活，也不像我得过且过，你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你都会迎刃而解，但我们，发现自己能力不够时，会本能的选择躲避。你是好医生，好大夫，最好的那种。”
“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清楚，我就是太盲目自信，不然基维丹也不会……”知非沉沉叹了口气，基维丹的各个功能都正在衰竭，正在慢慢地滑向死神，她睫毛一颤，眼泪滴了下去。
“你是好医生，但你不是上帝，如果每个病人都能救回来，那这个世上只有出生没有死亡，这不现实。你已经是你这个年纪里顶尖的医生，你不知道在我们民大附属医院提到你，所有的医护人员都特别佩服你，你总是在手术室，你挽救了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病人家属感激你，你一直如此啊。”
知非有些吃惊：“这怎么可能？大家不都是背后议论我，靠着柳主任才在科室里站住脚。”
“那是你刚来医院的时候，大家对你不了解，才那样说的，等大家了解你之后，就不这么想了，你那么多的手术量，在你们科室的手术量排名，仅次于柳主任，你家阿姨在大家心中可是神一样的存在，而你是接棒的那个神，大家都说你是将门虎女，未来的成就必定不会比柳主任低。”
知非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样好那么一点点，“……我未必做到她那样。”声线很低地道，“我以为即便是我朝她求助，她也不会帮我。可她竟然主动帮我，我在想，从前我为什么那么自负的认为，当初她对我进她的科室而设置的考核只是针对我，病人对我投诉，她在例会上当众批评我，也是针对我，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在针对我？”她把头埋在膝盖上。
夏楠说：“我听我妈说，你家阿姨在带学生的时候，经常拿你做的手术作为案例讲解；她其实很在乎你的。”
知非摇摇头，“你可能不知道，她跟我讲的都是别人做的手术案例。”
“这是在变相激励你，我妈说每个母亲对孩子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像你家柳阿姨，她自己兢兢业业，她希望你也能在医学上有所成就，她是严母；而我妈，一个平平无奇的母亲，在医学方面的成就远不如你家柳阿姨，工作上也没有柳阿姨那么拼，所以也不会以身作则来要求我，我三岁之前得过一次脑炎，昏了三天，差点命就没了，我妈说她当时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看着我，她发誓说，只要我能活下去，往后余生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知非愕然地抬头看着夏楠，尽管跟她认识那么久，却从未听她说过这些。
夏楠说：“她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我好了之后，她确实对我施行了放养政策，小时候我在外面跟小男孩们在外疯玩一天，衣服弄的一团脏，她顶多说怎么脏兮兮的，手上全是细菌，就让我立即洗手吃饭；不管我弄成什么样回家，她都没骂过我一句；对我的学习也很放松，可能她从医生的角度认为，我小时得过脑炎，又很严重，很可能对智力造成一定的影响，所以在学习上，从不要求我，如果我遇到不懂的难题，不是让我一定要搞懂，反而安慰我，不懂就放下，做会做的题；成绩考的不好了，也从不骂我，只要不是班级倒数第一，我妈就很高兴。以至于我初中高中，成绩一直中游水平，我妈还挺震惊了，可能后来也渐渐意识，其实也还可以对我有所要求的，于是到了高考的时候，让我必须考医学院，这是我父母唯一一次对我有所要求，我还不答应闹了一场离家出走。”
对于那次出走，知非至今记忆犹新。
夏楠说：“他们就我一个孩子，打小又生过很重的病，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拥有平平凡凡的生活就很好，将来有个稳定的职业，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结婚，该生孩子的年纪生孩子，有车有房不愁吃喝想去旅游拔腿就走，不为生活烦恼，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期望；所以打小我就注定是一个平凡人，而你必定跟我走不一样的路。”她看着他，“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有极强的自律，打小就有，所以你吸引到了我，跟你做朋友。我也想自律，但是我做不到。”
夏楠换了个语气：“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所有的心思都在连体婴儿分离的手术上，我也在网上看了很多资料，我希望我能帮助到你，可我越研究就越觉得，这种复杂的大型必须要有成熟的医疗团队支持，我乘着你出去的时候，就把你拿回来的手术方案拍下来，发给了阿姨，她有经验，她对手术会有帮助，她跟你一样，都是遇到疑难杂症就一头扎在里面，想尽办法解决难题的人。”
知非愣怔地看着夏楠，好半天没有说话。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的变化是惊人的，从前那个叽叽喳喳，有吐不完的槽的夏楠不见了，现在是任劳任怨的夏楠。现在她在手术室的时间比她以前还要长。她仔细看了看她，以前那个婴儿肥的脸，都瘦出了尖下巴，燕窝也有点深陷，这个月，她备受阻断药副作用的折磨，而夏楠收到的折磨一点不比她少，有好几次半夜听到她在偷偷的哭。
她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将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转身冲夏楠说：“放心吧，手术一定会成功。”看了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赶紧休息，明天还有很多的病人在等着我们。”
——
停止服用阻断药之后的第四天，副作用已经消失，下午知非带着木兰和小龙做了一台急性浓胸手术，结束手术之后，跟夏楠一起去餐厅吃饭。
一早就得到消息说母亲会带着两名医生过来，到了新礼之后，维和部队方面会直接派车过去接他们来穆萨城中心教学医院。
知非和夏楠刚下楼，就看见两辆猛士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母亲和修羽刚下车正在说话，冉意毅将行李从车上搬下来，从车上下来两名医生，也都是民大附属医院的，一个是美容科的李医生，一个是麻醉师周医生。
夏楠一看赶紧挥手：“阿姨、李医生、周医生，你们好。”
知非在原地愣了一下，淡淡打了个招呼：“李医生，周医生……妈。”
周医生打小看着知非长大，慈爱地点点头，李医生很年轻，虽然在医院里见过，但是不熟，跟知非握了握手，柳时冰很淡然地看了看知非又看了看夏楠，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就跟无数次在医院里见到时一模一样。
夏楠以后大步过去，挽气了柳时冰的手臂：“柳阿姨，我还以为你们要后半夜才能到，现在刚好是吃饭时间，一路上奔波，肯定是吃不好睡不好，走，带你去餐厅用餐……”
“不急。”柳时冰打断，“我来这边的时间有限，现在就带我去病房去看病人。”
夏楠‘啊’了一声，看向知非，知非没说话，她跟修羽站的近，修羽现在终于知道知非的脾气像谁了，简直跟柳时冰一模一样，刚才柳主任在他的车上，几乎电话不断，有她带的博士打来讨论病案的，也有科室打来告诉她病人的片子出来了，也有医生打来商量手术方案，还有的是病人家属打过来的……并且路上跟李医生周医生讨论了连体婴儿的手术……
她每句话都直奔主题，没有任何的废话，像极了*跟知非见面时给他的印象。
知非说：“我们做了一下午的手术，饿了，想吃完饭再讨论病情。为了节约时间，就不陪你们上去了，病房在3楼，走到底的最后一间，吃完饭二楼会议室见。”
知非的话刚说完，空气里一阵静默，一缕寒意袭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母女。
夏楠赶紧道：“我还不饿，阿姨，周医生，李医生我带你们上去，这边请。冉意毅，你把行李先送到我的办公室。”
柳时冰已经迈步朝医院走去，夏楠赶紧追上去，问：“阿姨，陈伯伯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柳时冰道：“他下午临时有事，晚点到。”
“哦哦。”夏楠前头带路走的飞快，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知非一眼。
知非正在往餐厅走，修羽追了上去，听见脚步声知非回头：“有事么？”
修羽道：“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知非便停住脚步，望着他。
“柳主任，还是挺关心你的，在路上，几次问到你的情况……”
“她不用知道。”知非说，“从我到这边，拢共联系不到三次，我得了疟疾最严重的时候她都没打电话过来，我职业暴露服用阻断药期间，她也没打过电话，或者这两次，都不属于胸外科，她没兴趣。”
“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你错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而且你可能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她看着修羽，“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去吃饭了。”
“有！”
她抬起眸看着他，很冷淡的表情，倒不是针对修羽，而是今天突然见到了母亲，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冷漠激起了他，抓住她的手，“不要像刺猬一样，无论是对柳主任，还是对我。”
“你不要把你跟她放在一起。”知非有些烦躁，“我饿了，我要去吃饭……”
“我把自己跟她放在一起，是因为，我跟她一样关心你。”
知非有些无力：“你跟她一样？你知道她什么样吗？”她极其讽刺地笑笑，“你根本不了解她。”
“……”修羽：“知非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误会她了？”
知非抚额：“我误会她？我从来没有误会她，是你们误会她了，她在外人跟前故意表示出关心我，好像我们母女关系并不恶劣，实际上她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我病情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连最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现在你还会说她关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