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呼的吹了一会,紧接着就有簌簌的雨声透过薄薄的窗纸敲进来。
我躺在床上望着帐子上活灵活现的梅花鹿叹气。
我为了那个孩子这样劳心劳力,他能理解我吗?
这样痴痴呆呆的想了半晌又不禁暗自发笑。
家义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会想到这样深的层面上来。想我小的时候,听见我院子里的小丫鬟说每天三更半夜的跟着自己的娘学做针线,稍微一打瞌睡就要被她娘从脑袋后面打上一巴掌,手为了顶针拇指上常常都是茧子,我还曾暗自庆幸母亲从来不逼迫我学习这些女红,每日里上的课业都是些唱歌作画,风花雪月的玩物。
后来呢?
后来我被包装的像一个礼物被送到一个年纪足矣做我父亲的男人的床上。
我突然有些诧异。
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开始可以用这样平静的心情来回忆从前的事?
曾经的众叛亲离之痛,丧子之仇,在我如今想来,竟然也变得平淡的好像我搁在桌子上的那柄我早上用来梳头的梳子,我常常带在袖子里的那方双蝶戏牡丹帕子一般平常。
从前的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怨念已经消去,空余一段迷蒙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禁暗自苦笑。
到底是我太健忘,还是时光果然是良药?
一时心中百转千回,竟将家义的事搁置在了一旁。
也罢!
若是人立足于世,事事都要奢求回报,那也着实无趣了些。
只要将来家义能成家立业,生活的快乐,就是他忘了我这个姐姐,也是不要紧的。
迷蒙间我竟然看见一个肖似家义长相的男子领着一个小女孩走在街市上,那孩子长着一双杨家人特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像一汪黑水银养在白露里似的清澈明亮。直觉让我觉得那男子就是家义,我忙伸手想要跟他们打招呼,不想他牵着那孩子一转弯就消失在了街角。我刚要抬脚去追,突然耳边传来了兰泠的声音:
“小姐!小姐!”
兰泠和煦的面孔出现在我的床头,案上柔和的灯光映衬在她的面上,显得格外静谧。
外面传来淋淋漓漓的雨声。
“小姐,家义少爷要见您!”
我从帐子里探了头出去瞧,正是寅时三刻。
“他去了外院了吗?”
我从床上撑着身子起来,兰泠忙从一边的衣架子上取了一件月白锦缎的小袄披在我肩头。
透过窗户缝有凉凉的夜风钻进来,吹得桌子上的蜡烛灯火摇曳多姿。
“去了!”兰泠帮我把一边的扣子系上:“是绿寇姐姐陪着去的!”
“这个时候,那马婆子没有睡下吗?”
我接过兰泠递过来的茶盅漱口,听了家义已经去道了歉,不禁有些吃惊,一时竟忘了吐出口中的茶水。
“妈妈知道了您让少爷去道歉,屋子里一直亮着灯哪!”兰泠捧了掐丝珐琅大痰盂笑着道:“听绿寇姐姐说,她们去的时候,妈妈正跟儿媳妇儿一块做针线呢!”
“这下咱们又欠了那马氏一个人情儿了!”
我一边笑着用帕子拭嘴,一边打趣儿。
收拾停当,我带着绿寇出了屋子。
一个小小的身影垂着头站在厅堂中间。
我叹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虽然我心疼这孩子跪着辛苦,其实隐隐的有几分希望他能坚持下来。
若是真的有那样铮铮的一把骨头,就是傲气一些,也未必闯不出一片天地来。
可惜,终究不过是我的一段空想罢了。
我上前去摸了摸他的头发,竟然沾了一手的水。
我忙往他身上的衣裳探了一把。
竟然是干的!
“怎么头发都湿了?”
后面的仆妇竟寂静无声,无一人上前来答言。静默片刻,乳娘顾氏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跪在我脚前的一片地上颤抖着声音道:“回小姐的话,外面雨下得实在太大,打不住伞,所以淋湿了少爷。”
跟着家义的人里,竟然既没有绿寇,也没有文莲和莺儿。
“二少爷的丫鬟们呢?”
“被......被老太太身边的红裳姑娘叫走了。”
顾氏被我吓得够呛,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打着摆子。
动静闹得这么大,我原本就没有想瞒着祖母。
可有什么事值得祖母把家义身边的丫鬟全都叫走?
我竟然猜不透。
分明刚才兰泠还对我说绿寇。
可见这三个丫头被叫走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
我只得先将自己心里的疑惑压下。
“你知错能改,做的不错!“
我笑着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
饶是如今外面天色阴沉,屋里灯光不明,我都发现家义的脸色苍白的厉害。
“二少爷这是怎么了?”
“有......有鬼!”
那顾氏突然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嚎出来。
我被她猛的一声高亢的哭声吓了一跳,转念回来,只见家义正摇摇晃晃的站着,眼看就要横倒在地上。
我忙伸了手将他扶住。
“胡说什么!”
想起陈姨娘那里曾经闹鬼的事,我不禁脸色一沉,大声的呵斥了顾氏一句:“休得胡说!那祠堂里供着我们家的祖先,哪里来得什么鬼!”
我忙朝后面的兰泠使眼色。
“众位姊妹们请随我到屋里换换衣裳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兰泠领会了我的意思,笑着请后面的仆妇们出去。
这就是变相的软禁了。
她细心的为我带上了门,诺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我带着他们两人一起进了内室,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套还没有穿过的寝衣出来,又从柜子里找了一件素面石青色的大袄递到顾氏手上。
“你帮少爷擦了头发!再自己换上。”
顾氏忙点头应了,我趁机出了门,坐在炕上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喝。
也就是说,在我罚家义跪祠堂的时候闹了鬼,家义定是因为害怕,仆妇们又不敢不按照我的意思,不去马氏那里道歉就擅自起身,所以他不得不去外院按我的要求赔礼道歉后才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我这里。这个时间段里,绿寇一定是一直都陪在家义身边的。要不兰泠不能回我说‘绿寇姐说’,而且当时她整个人笑意盈盈,可见根本就是不知道闹鬼这件事的。中间只隔了一个我穿衣梳头的功夫,家义身边的三个大丫鬟就都被祖母叫走,只剩下了以顾氏为首的全没主见的仆妇们。
我不得不说,这一手实在是高明。
又简单又直接,祖母好像丝毫不想遮掩,只是为了告诉我虽然她并不管家,但余威仍在。
“为什么你进门的时候不说?“
我看着牵着家义瑟缩着肩膀的顾氏叹气。
“是......是绿寇姑娘说......让我不要当着众人提这件事。”
而为什么她后来说了,自然是因为绿寇被叫走了,她又迫于我的威严,被我吓破了胆子,不敢不说实话。
祖母还真是算无遗策!
逼得我迫于情势不得不处置了这一屋子听见了“闹鬼”二字的仆妇。
前脚母亲刚没了,我罚了自己年幼的二弟弟去跪祠堂,母亲的灵柩还停在里面就闹起了鬼来,难道不就是人家说的冤魂不散吗?
在外人看来,母亲一死,祖母就病倒了,整个家都落到了我手里,真正受益的除了我这个杨大小姐再没有别人了!
那母亲到底死于谁手,可不就是昭然若揭吗?
此刻祖母又捉走了三个知晓内情丫鬟,明面上说是审问,就是直接弄死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到时我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那个时节我管家的权力必定削弱,祖母就是要带着二十万两的现银出家也是没人拦得住她的。而趁着我式微,到时祖母身边的人未必不会动心跟着祖母出府,从我手里散出去的权力可就真的再也收不回来了!
而我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对祖母言听计从。
祖母一样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一计一环套一环,让中计的人的身处其中,看得分明,却挣脱不开。
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先把三个丫头救出来,再徐徐图之,想办法把风头压下去。
“你与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对于顾氏这样的人,我虽然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却不可能真正的怪她。
老天把她生就一副软弱性子,岂是我人力可以逆转的?
我叹着气朝顾氏指了指我对面的炕。顾氏哪里敢坐,将家义放到了炕上,自己只寻了炕下的脚踏子坐了。
“奴婢当时跟少爷一起守在祠堂,少爷跪了一天,一口饭都没有吃,当时脸色就白的厉害,身子也有些打晃。”
说着顾氏的脸红了红,偷偷的瞥了我一眼。
“奴婢就想着......让少爷往奴婢身上靠一靠,好歹也可以让少爷省点力气。”
我朝她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亲手斟了一杯热茶给她。
顾氏忙躬着身子接了那茶杯,却不敢当着我的面大大咧咧的喝,只是在手里搁着,说话又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奴婢上前去,刚跪下,就瞧见...瞧见...夫人的棺木里...往外冒血...奴婢当时被吓坏了,就大叫了一声,接着突然好大一阵风把祠堂的门和窗户都给吹得开了,凉风跟卷起来似的往里面灌,后来绿寇姑娘就过来了,一把把奴婢拽了起来,拉了我到屋外去,问我出了什么事,奴婢就说了,绿寇姑娘就跟我说不要声张,但是奴婢不敢再过去跪着,感觉腿软的厉害,绿寇姑娘就去跟文莲姑娘和莺儿姑娘说了几句话,两位姑娘就去了少爷身边一左一右的跪着,二位姑娘肯定也看见了那血,脸色也白的厉害。后来绿寇姑娘回来就跟少爷说了几句话,带着少爷去了外院马妈妈那里。“
我突然心中一惊。
棺材流血?
这怎么可能?
母亲是自缢而亡,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怎么可能流血呢?
而且既然家义是被她们簇拥着送到外院的,怎么会头发是湿的,而身上的衣裳却一点水痕都没有?
一般下雨天撑着伞,会湿的都是衣裳而不是本应被伞罩着的头发才是。
“我跪在那里的时候,绿寇姐姐跟我说:’危险,快去找小姐!‘”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家义声音非常孱弱,眼睛却很清亮,说的正是我想问的。
“然后绿寇姐姐就当着众人劝我去认错,我点头答应了,绿寇姐姐就说服侍我去偏屋换衣裳。进了屋后绿寇姐姐说外面可能很危险,一会周管事会来接我,让我先在床下面等着,除了周管事进来谁都不要起身。“
周管事就是绿寇的哥哥,周百木。
顾妈妈一听家义的话大惊失色,颤抖着手道:
“怎么可能?奴婢明明送了您去外院不是吗?“
看顾氏表情,不似作假。
可见绿寇搞了一个不错的障眼法出来。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想来是绿寇想了法子把家义乔装打扮送进了内院。而内院最多的就是小丫头,绿寇也多半是把他混进了小丫头里。
最近几日周百木都跟着吕掌柜带着家诚在外院迎来送往,再加上他媳妇儿在陈姨娘屋子里当差,因为最近陈姨娘已经临盆,周百木家的被我留在内院日夜陪伴着陈姨娘,晚上也不再回外院去。因而近些日子,周百木都会早早的进内宅,先去给他媳妇儿送周婆子做的饭,然后再去等着跟家诚一起去外院。
虽然此刻时辰尚早,但在绿寇能找到的人里,她哥哥大抵也已经是最好的人选了。
“后来周百木把你扮成了小丫鬟,带着你进了内院,后来又跟绿寇带着的那个’你‘对换了过来是不是?”
家义缓缓的点了点头:“周管事先给我换回了姐姐你下午送过去的衣服,然后给我罩了一件斗篷。绿寇姐姐带着的是我院子里的杏儿,我们穿着一样的斗篷,绿寇姐姐在走廊的拐角和周管事把我和杏儿交换了过来,然后带着我进了姐姐的院子。”
我身边蛰伏着祁王派来的三四个暗卫,只有绿寇和兰泠知道。
周百木会带着家义等在我院子连着的那个回廊暗壁旁,定是受了绿寇的指点。
那么绿寇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危险,才会迫不及待的把家义送到暗卫可以顾及的地方,又煞费苦心的演了这样一出戏?
顾氏已经被惊掉了下巴,坐在脚踏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