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祖母又是如何叫走的绿寇和你身边的两个丫鬟的呢？”
我等候良久也不见家义再开口，不禁有些焦急，从自己的思绪里拔了出来，抬头瞧坐在我对面的二弟。
刚才家义的一张如玉般洁白晶莹的小脸还白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此刻却飞起了两道红霞，显得他的两个小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也精亮的紧。
我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烫的厉害。
想他也不过一个五岁的孩童，先是被我罚去跪祠堂，又经历了这样一场莫名其妙的闹鬼事件，后来又不得不被假扮成一个小丫鬟跟着我身边的管事冒着雨赶进自己姐姐的院子里，好不容易以为自己到了姐姐这里就安全了，偏偏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又一直揪着他不住的问东问西。虽然嘴上没有说，这个孩子身为当事人，心里也惶恐的紧吧？
我不禁暗自苦笑。
也许是和如兰泠绿寇之辈聪明伶俐又与我再熟悉不过，轻而易举就可以对我的一举一动心领神会的人相处的久了，对于家义这样年幼的孩童，有的时候我反而感到十分局促，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理解，事该怎么做才能让他长进。
对祖母，我说话一向恭敬有礼里带着自己的底线，有些话只说的点到为止祖母就可以心领神会，而祖母也是个聪明人，一向巧妙的避让，与我相处的和谐。对丫鬟，我可以凭借自己主子的身份直接发号施令，丫鬟们作为我的下属，要做的无非就是执行我的命令即可，而我要做的就是查验有没有到达我预期的结果，也无需我操心到底她们是自己执行抑或是托关系求人做成。
这一套到了家义这里却行不通。
他既不是我需要侍奉的长辈，也不是我可以指使的下属。
在他的面前，我扮演的是一个母亲，师傅，姐姐的身份。我要给他的不仅是像祖母一样的舒适的环境，或者是像丫鬟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而是一种本领，一种管家治人的能力。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偏偏就是这个能力，我既不能通红单纯的话语来告诉他，又不能仅凭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只让他看我如何为人处世。
我不禁在心里自嘲。
也许，我并不适合带孩子吧！
想我刚接手家义这孩子的时候，是如何的踌躇满志，一心想要把这孩子培养的多么出类拔萃。如今看来，竟然是把他教育得有个养活自己的本领都是难上加难。
“家义！家义！”
那孩子虽然睁着眼睛，却始终定格在桌子上的那个青花提梁壶上，显然是想事情想得正出神。
我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顶，倒将他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寒颤后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瞧。
“你累了，让顾妈妈服侍你睡吧！”
饶是随便看见一个小孩子刚受了惊吓，生着病，我也不可能逼着他做什么，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我一手带了好几个月的弟弟。
我心里暗自叹气。
可是绿寇对我而言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此刻我能多知道一点，就有多一点的把握早点救她们三人出来。
“妈妈给我倒杯茶！”
家义摇了摇头，扯着沙哑的嗓子吩咐自己的乳娘。
刚才忙着问这一路的情形，居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异常。
顾妈妈仍旧坐在我下首的脚踏子张大了嘴发呆，两个眼睛茫然的连焦距都没有，显然是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我倒了一杯茶递给家义，道：“你就在姐姐这歇着吧！”
家义喝了整整一杯茶后摇了摇头，请了几次嗓子后接着说道：“后来，绿寇姐姐带着我进了姐姐的院子，杏儿被周管事给领走了。姐姐陪着我等在厅堂里，嘱咐我千万不要在人前提起这件事，只等着她跟姐姐您说。“
“后来兰泠姐姐就从您的内室里走了出来，绿寇姐姐跟兰泠姐姐说：‘我们按照小姐的吩咐，先带着二少爷去外院马妈妈那里赔了礼，然后送了二少爷回来。’兰泠姐姐就对绿寇姐姐说：‘小姐刚刚睡下，不如先服侍二少爷回去歇了，明天一早儿再来。’绿寇姐姐却坚持要兰泠姐姐进去通传，兰泠姐姐没有办法，就进了内室，绿寇姐姐一直陪着我站在厅堂里用她的手帕子给我擦头发。”
眼见家义白皙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我又倒了一杯茶给他。
显然是嗓子疼得紧，家义猛地喝了一大口，复又与我说话：
“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祖母身边的红裳姑娘过来说：‘听说二少爷受了惊，传刚才在少爷身边服侍的丫鬟过去问问情况。’绿寇姐姐当时就变了脸色，想了想就吩咐让文莲和莺儿过去回话，可是红裳姑娘说一定要绿寇姐姐过去。绿寇姐姐就说：‘二少爷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没什么要紧的。若是老祖宗不放心，不如把少爷也一道带过去瞧瞧就知道了。\'可是红裳姑娘说：’老祖宗的吩咐，夜深露重，小孩子在外面走再被热风扑了就不好了，只派两个得力的丫鬟过去与她说说话儿就是了。‘绿寇姐姐无法，就和红裳姑娘说要和兰泠姐姐说句话再过去，红裳姑娘执意不肯，只要当即就带着姐姐去回话，姐姐无法，只得跟着她去了。”
听了家义的话，我不觉陷入了沉思。
看来我之前的猜测又有了些出入。
既然这件事是祖母精心策划的，为什么会隔了那么长时间才来叫我身边的丫鬟？而且为什么祖母用的借口并不是祠堂闹鬼，而是二少爷受了惊吓？两相对比，明显是闹鬼之说更能吸引人，而越能吸引众人的说法自然传播的越快越广！
要知道，祖母可不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这件事搁在面前，连我都能一想就知道这闹鬼之说对我更有利，像祖母这样办老了事的，是不可能想不清楚其中关节的，
如果这样推测，祖母很可能也并不是真正的策划者，而是通过她搁在家义身边的耳目知晓了这件事，匆匆忙忙的来讨了个便宜。
这样既可以吻合时间，又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个说辞并不完善。
只是这样却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除了祖母，这个家里，谁还有这样的动机，这样的手笔来做成这样一件事？
我想起了自母亲死后，常常都满眼含恨，对着母亲的灵位好几个时辰都一言不发的冯妈妈。
难道是她？
还有绿寇临走前想和兰泠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家义说她当时就变了脸色，是不是那个时候，她也想到了这一切很可能是祖母的设计。
或者是想起了些别的线索？
我正细细的思索，听得一阵细细的咳嗽声。
我忙转头去瞧坐在我对面的家义。
刚才家义还只是脸颊泛红，此刻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没了小男孩儿的那份精气神儿，整个人蔫蔫儿的靠在炕上的缠枝西番莲叠针绣大迎枕上，倒个三四息就要喘上一口粗气，显然是喉鼻阻塞，气息难继。
我知道这话不能再问下去了。
家义不比大人，生了病拖一拖也是不要紧的。到底是个孩子，自己都没有什么气力，还能强撑着与我说了这么许多，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小小年纪能做到临危不惧，细心的留神周遭的一切，也算得上是过人的品格了。
“顾妈妈！”
我一叠声的叫了三四遍，顾氏仍旧愣着神，对我可算得上是充耳不闻。
我只得拍了她的肩头。
好似大梦初醒，顾氏迷茫的盯着我，嘴里还在念叨着：“不可能！我们明明送了少爷去外院！我看得真真的！”
我无奈的撇了撇嘴，指着已经闭着眼睛躺倒在炕上的家义道：“那些都不是妈妈你该操心的了！”
“你去把少爷的头发擦干，就让他在我的炕上歇着，衾被在床旁边的那个雕花金锁的大立柜里，挑一床厚一点的出来给少爷用。一会我让他们搬个炭盆进来，你放在炕边，多给少爷喂水，一步都不要离开他，有什么事就吩咐外面的小丫鬟。”
看着顾氏神在在的表情，我不禁无奈的撇了撇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
“妈妈！”
我伸手拍了一下我身边的炕桌：“要是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想你也知道的，我这个姐姐固然有责任，你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也难逃其咎！”
言下之意，家义的病既有我处置不当，更有这些身边伺候的下人的照顾不周。到时真的论了起来，我是主子，她是奴婢，到底谁会受处罚昭然若揭。
顾氏好像又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抿了抿嘴，素白着一张脸低头含胸的道：“是，奴婢......”
眼见顾氏六神无主，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我更没了与她应酬的耐心，径直起身下了炕。
顾氏抖着手要给我穿鞋，好几次都错了过去。
我暗自皱眉。
看来还是早些把巩二媳妇弄进来的好。
有个这样的乳娘在身边，我看不仅帮不上家义一点，反而更添了累赘。
“不用了！”我自己伸手提上了鞋，朝炕上的家义扬了扬下颌：“你只看好义哥儿就成！”
顾氏唯唯诺诺的应着，送了我到内室的门口。
我不禁失笑，刚刚还应了我说寸步不离的陪在家义身边儿的。
我也懒得与她计较，出了内室，正碰上等候在厅堂里的兰泠。
“小姐！”
兰泠的脸色少有的严肃。
我朝她暗暗颔首，示意她先不要说话，指着内室道：“你去把咱们院子里的人都叫起来，各屋里的灯都点起来，让他们小心的听着叫。派个妈妈去请黄郎中进来，再去生个火盆送到内室去，把兰芷叫起来去内室给我守着少爷去！”
兰泠一听我的话就知道我这是要出门，需要守备好门户的意思，忙点头应了，自己开了门出去安排。
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子，喝了一盏茶，兰泠带着兰芷和宋妈妈进了屋子，朝我道：“宋妈妈留在门房上正和刘妈妈说话儿，妈妈是有年纪的人，比我们多些经验。”
老年人多的是什么？
是经验。
兰泠这一句话说的恰如隔靴搔痒，正说到宋妈妈的心坎上，喜得宋妈妈连连点头。
我笑着点头道：“若是早知道妈妈今晚留在院子里，早就叫了您来了！”
送了宋妈妈和兰芷进了内室，我自带着兰泠去了东边我的书房里说话。
“那些小丫鬟们说了什么？”
将四周的窗户开了个通透，天边已经隐隐泛白，显然不多时就要天亮。
熬了一个通宵，我竟然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不禁苦笑，前半夜我担心家义一直不认错，后半夜认了错却出了更大的麻烦，看来今晚是注定睡不着的了！
兰泠手脚灵巧的按我的喜好将那茶吊子往炉子上热了半晌才倒了一杯茶来奉到我的书案案头上。
“那些小丫鬟们只是先听见顾妈妈尖叫了一声，然后被突然起的风吹开的窗户吓了一跳。”
兰泠脸上带着一点遗憾。
我早就料到兰泠未必会从那些只是站在外围的小丫鬟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绿寇这样机敏的人，一出这样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如何控制扩散的范围。既然绿寇已经着意于此，这些小丫鬟们就是看到了听见了什么，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我喝了一杯茶，隐去了自己的猜想，将事情的一应往来告诉了兰泠。
“这么说，绿寇姐姐是危险的很了？”
兰泠望着我的眼神十分担忧。
虽然听说的只是事情的经过，却立刻抓住了核心。
我叹着气点了点头。
“那我们赶快去老太太那里吧！”
兰泠是个急性子，说着就站起了身。
我朝她摇了摇头，给她斟了一杯茶，推倒她面前道：
“我们还要等一下！”
兰泠稍有怔愣，旋即明白过我的意思，红着脸坐下，面上仍旧带着深深的担忧，接了我的那杯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只与我对面枯坐等着天亮。